第二天上午九点多,小三才醒来,见老杨和喜儿早已倒好片子,忙帮着收拾行装。三人吃了几碗鸡蛋浇汤面,便推起小车上了路。一群小鸟叽叽喳喳的飞来飞去,杨花落满了公路。
放映队在汉水公社的三十几个村寨转了几个轮回,小三便成了知名人士。大人孩子都知道“沙给给”和“扣密”的外号,走到那里,那里就有欢笑。小三已经习惯了吃酒,庆幸自己试出了酒量,喝一小盅脸红,喝上斤而八两也没事,是不可忽视的三种人之一,和老杨不相上下。因此,放映队又有了一个名称叫“恶面队”。群众觉得电影“恶面队”也比气象“约摸站”好,因为他能给村寨带来欢乐,不像“约摸站”预报“今日不下雨,明日后日可能有雨”的捉弄人。
这一天,老杨从城里换片回来,还没进屋便急切的说:“县电影管理站换站长了。”
小三一听竖起了耳朵。
“换上了谁?”
“管他是谁呢,反正是近视眼养了个小瞎汉一辈不如一辈!”
喜儿正趴在桌上画幻灯片,说着在小桶里洗了一下笔。
“这次换的可不是外人,是咱们汉水公社裘家寨的女婿余步高”
喜儿一听蹦了起来“怎么厢屋里没有人了,换了这个鸟!”
小三问:“你认识?”
“我怎么不认识,抽了骨头剥了他的筋,我也认得。那一年,我俩都跟着陈老师学画,他偷了老师三张精品,还硬说是我干的,气得我扇了他两耳光子!”
喜儿气得脸红脖子粗。
老杨说道:“你可不要乱说,如今的他可是个红人,不是在戏院了画布景的时候了。他造反造到了医院,竟能把医院治理的井井有条,县革委会看他是个人才,便调到文化局任副局长兼电影管理站站长。”
喜儿气得把幻灯片摔了个粉碎,口里骂了句“管他调到那,反正不是个好鸟,厢屋的老鼠也比他强”!一跺脚,便走出了院子。
老杨摇了摇头说:“喜儿平时没个脾气,今天怎么吃了枪药。”
“小裘,余局长是裘家寨的女婿,你认识不认识?”
“他是裘八的女婿,小时候见过一面。”
那一年麦后,小三和一群孩子在裘八家的胡同口玩着摔泥娃娃、堆沙头的游戏。
“东北风、西南风、我的娃娃好大声,”
“公鸡头、母鸡头、哪里收来哪里漏。”
正玩在兴头上,从村口走来一南一女,女人按了一下小三的头,便从兜里摸出一把糖果塞给了他,然后和男人并排着走进了裘八的大门。小三望着他俩的背影,觉得很新鲜。特别是女人的下身摆来摆去很像二歪牵的那头草驴。
听屋后二婶子说那是裘八爷的闺女领着女婿回来了。八爷是个明白人,满意地评价女婿:人很机灵,就是矮了点,那是让心眼给坠住了,个小出息大。后来果真应了八爷的话,余步高真的步步升高有出息。
裘八爷整天呆在村里唯一喷着“捣乱失败再捣乱、阶级敌人心不死”的大门里,肯定不知道女婿升了官。
小三想着想着,忽然觉得机会来了,说不定汉王墓的风水还真的能让他飞黄腾达。
这一天,该轮到了裘家寨。小三起的早,忙叫醒了老杨和喜儿,匆匆吃罢早饭,收拾行装便上了路。到达裘家寨大队部,照例是喝茶抽烟吃花生。小三说了声“回家看看”便走出了门。沿着钥匙胡同拐来拐去到了老昌代销点。
“小三回来了,要点什么。”
“昌叔,我买两瓶阳梨罐头再加四盒大前门。”
老昌从货架上取下货物,麻利的拿抹布擦了个干净,再用灰纸包扎起来递给了小三。
小三递上钱谢了一声走出门,又沿着老胡同转来转去,忽见前面有两个人,忙把东西揣进怀里,打了个招呼便拐到了八爷门前。回头看了看四周无人,才上前叩门。
“谁呀。”
一位小脚女人拄着木棍开了门。
“八奶奶,我是小三。”
小三脸上笑的开了花,可惜八奶的眼神不好,看不清楚。小三搀着八奶走进屋子,见裘八正在对联上盖章。裘八的听力不佳,刚才只顾写字,没有注意进来人,等反应过来已经迟了。他恨自己几天不写字就手痒,写起字来引火烧身。让这小子看到了,非领人来破四旧不可。
裘八欲把对联扯起来撕毁,小三忙上前阻止。裘八心惊极了,大门上的字始终挂在他脑子里,自从喷上那几个大字后,他索性不出门,可那几个字偏偏在他脑子里放大,大的令他头晕眼花。
小三把对联拿在手里见上面写着:笔墨有缘原非我,指挥如意妙在人。心想:这个老东西就是心不死,要不是占了他女婿的光,我非拉他出去游街不可。平时见的都是大红纸,今儿怎么用的是白纸,仔细一看,又薄又软,不同于封窗纸,这老东西在搞什么名堂?
裘八的心凉了半截,一想到批斗,腿就颤抖。忽见小三脸上笑的阳光灿烂,便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小三恭恭敬敬地放好对联,从怀中掏出烟酒一点头“请八爷品尝”。八爷更懵了。
小三接着说:“我以前年龄小,不懂事,还得请八爷多多指教,今天是特地来请您老去看电影《红灯记》。
裘八受宠若惊,心想这小子今天是让什么附着了。
第二天早晨,小三慌称自己肚子疼,说了声去县医院检查便捂着肚子坐上了黄底红线的大客车。等车开动后,他“噗”地笑出了声。心想:老杨这个酒鬼就知道喝酒,胡弄他还不容易?
客车在公路上飞驰,小三伸出胳膊肘,让夏季的风吹的心里痒痒的。
汉平城车站门外有一座高大的语录塔。中间是领袖红光满面神采奕奕向人民招手致意的画面,两旁分别是漆书毛体“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急”龙飞凤舞,蔚为大观。小三整了整衣袖,庄严地行了个注目礼。心想:这城里就是城里,连这语录塔也比自己寨子的高三倍,怪不得余步高走起路来那么精神。
从塔根转出就算进了城,街道是用黑油油的沥青铺成的,行人熙熙攘攘。路两边高大的法国梧桐遮天蔽日,树干上贴满了红红绿绿的彩纸标语,商店一家接着一家。小三放慢了小碎步,左看看右瞧瞧只恨自己的眼睛不够用。正在兴头上,忽然嗅到了一股怪味。向路边排水沟一望,这水怎么这样黑?小三明白了,肯定是臭水。城里那么多人,每天吃喝拉尿能不臭吗?这一点就不如裘家寨。看那汉水河清澈见底,河底的鹅卵石青的红的绿的一个是一个。不必说夏天,在河水里泡上一泡。就是想一想也觉得透心的凉。
排水沟上有一座小石桥,连着一幢挂有“新平绣花厂”牌子的二层小楼。“臭!这就是绣花厂。早听老杨讲过绣花厂女工多,找对象讲究三头儿,就是派头儿、来头儿和闪头儿。不过老杨又给 她们加上一个关键的头儿,说出口来很过瘾。忽然,小三的眼睛一亮,大们里春风摆柳般摆出两名腰系白围裙的青年女工。引得他一连三回头,好长时间满脑子都是红红的双唇雪白的牙,满耳朵里都回荡着银铃般的声音。排水沟的黑水依然哗哗地流着,泛着白沫,很像油条锅里的陈油。
小三禁不住回头望了又望。
汉平县原属汉水国,都城位于汉水河岸的裘家寨。汉初,刘肥之子受封汉水王,景帝中元二年,其子接任,传至五世,国富民强。后王莽专权贬其为天宁公,汉水国遂降为县级。东汉初年,新封汉水侯离汉水河六十里圈地筑城,就是现在的汉平城。
汉平县有山有水有平原,本是个富庶之地。只因元朝末年,连遭战火,又遇罕见的水灾、蝗灾,才落了个“汉平州汉平州,十年九不收”。饿浮遍野,鸡犬无声。明洪武年间的一场瘟疫,人口骤减十之有九。朝廷无奈,只好南民北移。四川湖北两省移民定居汉平,开荒种田,取妻生子,经四百余年,传二十世,竟繁衍人口一百余万。
汉平城方圆二十里,城墙完好,四关筑阁,大阁气势宏伟,上出重宵,兀立于关厢之外,雄距于通衢之上。阁下车水马龙,阁上拜佛诵经。四关的老街是用青条石铺成,高露出地面。中间的两行车辙,深足有三寸且很光滑。后因年久失修,不便通车,只宜步行,人称“步行街”。
城中心有一个的水湾,宽三十余丈。红荷映日,绿柳梳春,青蜓点水,锦鲤争游,翠鸟穿梭,双燕飞舞,人称小明湖。
小明湖中间有一道人工堤,弯弯曲曲通向北侧半岛,把个湖面分成了日月二潭。堤仅高出水面一尺,两边的荷花探向堤面,堤中心有一个两孔小石桥,湾水自东向西哗哗地流个不停。许多小孩趴在桥面上垂钓,偶尔甩上一条活蹦乱跳的大鲤鱼。这石堤是汉水县出在宋朝的第一位状元出资修建的,人称蔡堤。至今还立着乾隆御题“曲径通幽”的石碑。半岛上翠竹掩映着一正两厢、青砖白墙的一个院落。门侧两株法国梧桐,粗干上端被锯掉的大枝生出了许许多多大疙瘩,中间抽出的嫩枝条郁郁葱葱。
岸东侧是古老的城隍庙,庙内有一棵千年百果,虽老干横秋,却枝叶茂盛。树冠高过大殿,秋季里顶着一树的黄金,在蓝天白云的映衬下,引得北山的红嘴鸟飞上飞下,舍不得离去。一阵秋风过后,庙内庙外铺满了一地的金毯。
文革破四旧像寒风扫落叶一样,把个古老的汉平城扫了个天翻地覆。
城隍庙里的城隍老爷被推进小明湖,四大阁上的观音菩萨被扔进了护城河。城隍庙变成了县革命委员会,四大阁办成了阶级教育展览馆。就连蔡堤上的乾隆御碑也被砸成了三截。只有一湾的荷花依然清香扑鼻。
汉平县文化局和电影管理站就设在小明湖内的半岛上。局长王卫青是位抗战时期的老干部,原任县宣传部副部长。原局长被批斗后一病不起,“东方红派”造反副司令“付粪桶”趁机夺了权。半年后,“井岗山派”重新掌权,罚“付粪桶”挖小明湖后的排水沟。调王卫青兼任文化局长。又任命余步高为副局长兼电影管理站站长,从财政局调了一名会计兼文书,组成了新的领导班子。
王卫青年满六旬,头中还留有一块炮弹皮,说晕便晕倒在地,因此,一切权利都交给了新走马上任的余步高。余步高果然不负厚望,接连高烧了三把火。
第一把火是派文化馆的得力干将夏远班举办盲人毛泽东思想学习班。把全县六十余名盲人集合到北碾子村集训了二十天,分赴到四十几个公社进行宣讲,得到了县革委的表扬。夏远班也因此有了名气,在文化系统经验交流会上作了典型发言。能把一群盲人训练的和军人一样行动,实在是夏远班的一个创举。
深秋的北碾子村,村里村外垛满了地瓜蔓。六十余名盲人集合在小场院听夏远班训话。
“同志们,我们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走到一起来了。为了改造我们的思想,提高思想觉悟,我们的训练分三个过程。前三天,人人交代清楚历史问题,比如说旧书、占卜、算卦等封建迷信活动。后十几天,集中学习毛主席语录,熟背老三篇,准备到各公社宣讲。为了保证训练的正常进行,我们每天早晨必须进行军事训练,以哨声为号集合,不得有误!”这一群盲人,大多数是旧社会过来的人,为了糊口,那一位没说过旧书,没算过命。听了夏远班的训话,人人心里忐忑不安。
第二天鸡还未叫,南村口就传来一声清脆的哨子声。众盲人纷纷起床,也顾不上洗脸便跌跌撞撞的向村口摸去。因走的急,路又不熟,被地瓜蔓子绊得像倒了麦个子。好不容易出得南村口,又听到哨声在村东,忙又向村东摸去。村东是高低不平的山坡,众人摸上摸下,被碎石绊的如歪了筐。等气喘吁吁的摸了过去,又听到哨声在村北。村北是一道道排水沟,真不知众人是怎么爬过去的,反正还是有几位崴了脚脖子。哨声又从村西传来,待众人摸到后,已是鼻青脸肿汗流浃背了。
“立正,向右看齐!”众盲人一齐向右扭头,就是看不齐。前一位,后一位,逗得夏远班心里那个乐啊。他想了一个办法,让排头唱歌,众盲人应声听齐。这一招果然见效,一个挨一个,总算排起了长队。
“立正,向右转,齐步走!一二一!”夏远班一声口令,众盲人迈开了大步。排头让石磙绊到了,爬起来继续走。盲人有个特点,就是倒了不出声。因此,后面的一个接一个的倒了下去。场院里横七竖八躺着些石磙等物,还有一个个小草垛,众盲人在这样一个环境中军训了二十天,竟然训得让石碾子村的民兵连长都佩服的来取经。夏远班也由此成了闻名人物,老百姓送给他一个绰号叫“夏(瞎)指挥”。
第二把火是汉平城主要地段上新建了六个高大的语录塔。让“付粪桶”戴罪立功,率十余名画家集中七天绘制完成领袖像。
第三把火是举办幻灯汇演,积极宣传汉平县的革命大好形势。
三把火把县革委的孙大胖子主任烧的咧开了石榴嘴,拍着余步高的肩膀表了态:“等王卫青退休后他就是接班人。
人逢喜事精神爽。余步高早早地醒来,看着妻子睡得朝霞般的脸庞,觉得下身痒痒的,便喘着粗气爬了上去,一阵云雨把妻子搅得睡意全消。妻子掐了一把余步高的大腿:“昨天晚上你的本事呢?人睡得半明不醒还就这么疯,是不是梦见了大嫚。”余步高满足地躺在床上直喘粗气,妻子却兴奋了,折腾的余步高直告饶。他到底是当领导的,关键时刻能转移话题。
“老婆,自从和丈人划清了界限,三年没去看看他老人家了,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
这一招还真管用,妻子还真的老实了,吻了一下余步高的双唇说:“哎,真是没法子,要不是当时咱立场坚定,那有今天的你,说实在的,我还真想回家看看。”
“好,过几天,我给你找个车,悄悄地回家看看,顺便买几斤六月鲜桃,俗话说丈母娘吃了女婿送的不拉肚子。”余步高咬了一口妻子的乳头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