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小三和老杨、喜儿推着放映机兴高采烈地走出了公社大院。
对面的赶车人远远地打招呼:“老杨,今晚是不是还演《白毛女》!”
“不,是新片。”
“什么新片!”
“你看看就知道了。”
赶车人“驾”一扬鞭子,马车飞快地赶了过来。
“伙计,到底是什么片子?”
“战斗故事片《奇袭》!”
老杨自豪地一扬脖子。
在公路两边田地里干活的妇女都站直了身子,结过婚娘们嗓门大的很:
“老杨,是不是又是打日本鬼子的!”
“咯咯嘎嘎”笑歪了一大片。
小三不解地问老杨:
“一说打鬼子,为什么都笑痴了?”
喜儿一伸舌头做了个鬼脸。
小三觉得此中必有缘故,便不多问,只顾推着小车匆匆赶路。
路两旁的参天大白杨,枝条伸展如鹿角,杨花随风飘舞。一对燕子穿来穿去“唧唧唧唧”,两只喜鹊飞上飞下“喳喳喳喳”。地里的小麦已经返青,绿油油的一片生机。小三的心情好欢畅,双唇一翘,吹起了口哨。
“演电影的来了!演电影的来了!”
沙滩寨村头一群孩子欢快地迎上前来。帮着推车的推车,拉绳的拉绳,前后簇拥着问长问短。小三忽然觉得自己很像刚从战场上下来的大英雄,飘飘然不觉加快了小碎步。进村后,沿街的人们自觉地加入了欢迎的行列。
大队前面的小广场早已摆满了马扎、板凳、砖头石块什么的,地上还用滑石划出了一些小方块。孩子们在昨天就已占好了地盘。村支书满脸堆着笑,远远地迎了过来。
众人进屋落了坐,孩子们却被挡在门外。他们只好爬上窗户隔着玻璃向里张望,鼻子都压扁了。后边的孩子一扯便掉了下去,又上来的同样是压扁了鼻子。
老杨喝了一口香茶后便向支书介绍了新来的裘小三。
支书忙握着小三的手激动地说:“早就闻名,就是没见面,欢迎你来我村传经送宝!”
小三忙说:“咱两个寨子只隔二十里,我却一直没有来,这一次真是有幸,公社革委会给了我学习贵村经验的机会。”
“我们相互学习,相互学习嘛。”支书说着把头转向了老杨。
“老杨,你也太偏心了,人家孙家庄子一月就演了两场电影,还是新片子。你怎么两个月才来俺村一回儿。”
老杨口里正有滋有味地嚼着花生米,听了支书的话忙咽了下去,又噎得连忙喝了两口水说道:
“哪里的话,那是上个月在孙家庄子召开学毛选现场会,公社革委会让临时加了一场。我昨天才换回新片子,第一场就到了咱村。”
“我说嘛,老杨就是和咱村贫下中农一条心!昨天听说你来,今早就让大宁到东湾打鱼去了,说好了,打不着五斤以上的金色鲤鱼不准他回来。”
“这就见外了,上级要求我们和社员同吃同住同劳动,你这是让我犯错误,再这样,我们半年来演一回。”
老杨严肃地看了看支书,又看了看喜儿和小三。喜儿忙连声附和。
“叮玲玲”电话铃响了,支书顺手拿起了黑摇把子:“喂,那里?是王干事,对、对、对,是演新片,好,来吧,放映机子边的老地方给你留着,放心吧!好、好。”
“又是老猫子,真是个老厌恶客,闻着腥就来了,总是坐在最好的地方。”
老杨听了忙点头:“可不是,那个村他也去,群众都叫的‘跟屁虫’。”小三听后噗哧一声,满口喷出了雪白的花生沫。
天晌了,窗外飘来一股浓浓的香味。村里负责做饭的阿朋嫂提进了一个大食盒。
“阿朋嫂!又给皇军送来了什么好吃的?”老杨一见食盒便来了精神头。
“又是你最爱吃的。”阿朋嫂说着取出一盘豆腐烧泥鳅,放在了老杨面前。
“上一次泥鳅没有钻进去,我看这次钻的怎么样。”老杨眯着小眼仔细看了看说:“这次钻的好,从头到尾全钻进了茅草沟!”
小三听出了味又噗地一声笑喷了水。
阿朋嫂不慌不忙背了一句台词:“这老刁一点面子也不讲。”
老杨接唱了一句“这个女人不寻常”便哈哈大笑起来。窗外的孩子也笑的“扑腾腾”掉下窗台一哄而散。
阿朋嫂干活就是麻利,一回就摆满了桌子。
支书打开一瓶“汉水春”逐个添酒,嘴里自言自语“该死的大宁,怎么还不回来,还等着吃大鲤鱼呢。”
小三双手捂着杯子连说:“我不会喝酒。”
“喝吧,裘家寨的人都喝大酒,斤儿八两的都是小菜一碟。”支书边说边添进了一滴。
“够了,够了,这些也喝不了。”小三急忙站起双手捂住杯子。
“添酒不满,得罪人不浅,不能破了老规矩。”
支书说着从小三手指缝一下子添过了头。老杨哈哈大笑说小三真是“莱西大嫚儿不顶让让”。
支书端起了酒杯说道:“大宁还没回来,就不等了,咱先喝着,来,干杯!先干为敬。”一扬脖盅底向上。老杨、喜儿也一饮而尽。
小三尝了一小口,装着呛的直咳嗽,说来也怪,竟然红了脸。支书一劝再劝,就是不进。老杨发了话:“小裘,咱干电影的没有不喝酒的,酒场上三种人不可忽视,就是脸红的、妇女和兜里装药的,有一个算一个,都是海量。中午多喝点睡觉,晚上放影就不喝了。”
小三让了半天,实在脱不过,只好分三次喝下,呛地咳出了泪。然后俯在老杨耳边小声说道:“咱别郭庄民兵自己打自己。”
老杨一扬头哈哈大笑。
三杯酒下肚,众人都红了脸。
门开了,大宁急怱怱地闯了进来,冲着老杨一点头:
“支书安排我打不着五斤以上的鲤鱼就别回来,天晌时才打了一条,送在阿朋嫂那里收拾着,耽误伙计们吃了。”
“罚酒,罚酒!俺已经喝了三杯。”老杨口里直喷酒气。
大宁倒是实在,自己倒了满满一茶碗说:“这一碗有四盅,我先喝了赔罪。”一扬脖“咕嘟咕嘟”一口气罐了下去。
小三惊的一伸舌头,心想二歪还不如他能喝呢,莫非他是“酒漏”。
大宁又添满杯和支书轮番劝酒。不知不觉地喝干了两瓶。正在兴头上,阿朋嫂一推门进来了,手里端着一个大瓷盆,金黄色鲤鱼的头尾都露在外面。老杨一见忙站起身来,晃了两晃:“阿庆嫂,来、来、来,干一杯!”
支书说:“阿朋嫂先坐坐,让大宁上代销点再拿两瓶老烧。”
大宁左一步,右一步,好不容易迈出了门槛。
阿朋嫂瞅了瞅小三说道:“我只顾忙,什么时候换人了,小弋子怎么没来!”
老杨喝了一口茶水,又晃晃荡荡地站了起来:“你先别着急,待会儿和你单独喝一杯再说。”说着出门方便去了。
喜儿说:“又喝多了,再喝又‘沙给给了’。”
小三问道:“什么‘沙给给’!”
众人大笑。
支书介绍了一番“沙给给”的来历:
原来,老杨是个糟烂醉汉,三杯酒就醉了,三斤两斤也是一样。上顿接下顿、今天接明天也是一样。喝的再多也不碍事。放影片子断了,别人接不好,他一接就好。就是愿意逗小孩,学着龟田的样子喊几声“沙机给给”!时间长了就有了歪号“日本鬼子”。
小三听后评了一句:“我看他的模样也很像龟田。”众人齐笑了起来。
阿朋嫂觉得今天来的小伙子很有意思,便仔细端详了一会儿,忽然感觉他上衣扭扣比别人密,顺口说了句“小伙子的衣扣是不是多钉了两个”便查了查,心中纳闷,女人天生嘴快:
“到底怎么回事,别人五个扣隔着那么远,你也五个扣怎么这么密?”
喜儿嗤嗤一笑,捅了一下小三说:“你站起来她就明白了。”
小三果真听话站了起来。阿朋嫂羞的满脸飞红:“看我眼花了,看我眼花了。”
从此以后,裘小三有了一个雅号叫“扣密”。
大宁左歪右斜的回来了,把两瓶酒放在支书面前便一屁股坐了下去,趴在桌沿上迷糊起来。
支书又打开了酒说:“他是陪不了三位的,不用管他,咱喝。”
老杨捂着酒杯说什么也不让添,嘴里说道:“先给阿朋嫂添上,让她干一杯,再说!”
阿朋嫂接过酒瓶学了一句台词:“胡司令,来一杯!”
老杨笑迷迷的递过酒杯也来了一句:“阿朋嫂,你也来一杯!”
两人“咣”的一声,一饮而进。
老杨乘着酒兴谈起了小弋子的事。
小弋子是一个小俅子猴,常常开玩笑没个数。有一次,在郝家营子喝完酒,他竟然抓了个馒头抛了个高,嘴里还念念有词:“大馒头、大馒头,我就是为你来的,我为你朝思暮想”。群众一传十,十传百,反映到了上头,被辞退了。
阿朋嫂听后觉得好笑,心里说:“人还不是为了吃和穿,县委书记不发工资,他能干吗!”
小三点了点头,暗暗嘱咐自己说话要小心。
支书开了鱼,将鱼眼夹给了老杨说吃了鱼眼晚上放映眼明、鱼鳃夹给喜儿说开磨电机顺顺当当、鱼翅夹给小三说以后展翅高飞、鱼须夹给阿朋嫂说黄河的鲤鱼四个鼻孔拉风箱风风火火、鱼籽夹给大宁说让他多打几条,自己夹了一块鱼皮说要为全体服务。
大宁根本没听到,正呼呼大睡,支书扯着耳朵叫醒了他,六人一饮而进,品尝了黄河种东湾神鱼。
阿朋嫂出去端回了一篮子热气腾腾的大白馒头。老杨顺手抓起了一个,被支书一把夺了下来“要吃饭,三杯酒!”二人又让起酒来。
小三看着雪白的馒头,忽然想起了屋后二婶子。
七月流火的日子,人热的喘不动气。夜晚是庄稼人最愉快的时候。
男人在地里劳做了一天,旁晚在汉水河洗一下澡,回家喝上三碗地瓜面子红面条,豆大的汗珠从脸上滚落下来,再到村边的高地上一坐,让带着凉意的晚风一吹,舒服地“给个县长也不还”!
女人同样在地里干活,太阳落山时便急匆匆的收工回家做晚饭,在灶房里忙活能不出大汗?待大人孩子吃饭时,急忙用牛肚子毛巾擦洗几下,不等凉透了再喝上几碗热粥。男人可以光膀子,女人就不能那样实在。一顿饭下来,衣服都湿透了。贴在身上能不难受?还得收拾碗筷。待拿着蒲团到街上风口一坐,“给个娘娘也不还”!
夏日的夜晚,更是孩子们的天下。一群群孩子玩着“藏猫猫”、“抓特务”的游戏,玩累了便仨仨俩俩围着大人听故事。
小三总是愿意听屋后二婶子讲的神话。
二婶子年龄大,性格开朗,许多妇女愿意围着她。每晚她总是早早的拎出小红灯笼,三根木棍一支便挂了起来。老老少少的娘们儿围着掐辫子、编草帽。大大小小的飞蛾也来湊热闹,扑楞楞围着灯笼转。
小三从小没有娘,二婶子给了他很多母爱。有时他躺在小蒲团上数着天上的星星,听二婶子讲“天河弯弯、家家吃干饭”的谚语;听二婶子唱“正月十五发河水、河里飘着一个胡秫头、胡秫头上蝈蝈叫、吃了饺子去割黑豆”的说书人开场大实话。最让小三难忘的还是宝葫芦“一敲酒、二敲面、三敲四敲馒头来”的故事,每次听到这里,小三总是谗得流出了口水,眼前浮现出冒着热气的两个馒头一碗菜。
二婶子常说小三是“嘴大吃四方”。
“不喝了,吃饭!”老杨打断了小三的思路。
阿朋嫂递给他一个香喷喷的大白馒头,他猛咬了一口,莫非真是“大嘴吃四方”。
酒醉饭饱,老杨掏出了两角饭钱,小三一见便想起了小弋子的事也掏出了钱,支书推来推去硬是不收。喜儿忙拉着小三去方便,在墙旮 里,喜儿小声说道“老杨的那两角钱都装了大半年了,故意让让就是了,咱们放电影的都是嘴上抹石灰白吃白喝。”小三会意的点了点头。
天傍黑,老杨便指导小三用绳子栓着石头用力抛向树枝丫,石头坠着绳子从树丫的另一侧掉了下来,栓上银幕用力一拉,银幕便如同白帆般的升起来。小三心里说:“这有什么了不起,过去在家里小哥仨早就会的营生,这就叫“老汉子滚泥钱抛下的武艺。”
中午的酒饭还没消化,晚饭又准备好了,照样是大碟子大碗。小三看着这只有过年才有的菜肴,怎么也没有食欲。看着老杨狼吞虎咽便觉得鼻子饱了眼不饱,也贪吃的放开了裤腰带。晚饭不同于中午,酒喝的快,饭也吃的快,不到二十分钟便完成了任务。
三人打着饱嗝开始忙碌起来。
老杨和小三架起了放映机子,喜儿放好磨电机,缠上皮绳用力一拉“噔噔噔”响了起来。放映机前的灯忽的亮了。老杨调试好镜头,一道黄光照上了银幕,全场沸腾了。半大小子一个个站了起来,做出一些张牙舞爪的怪动作,影子照在银幕上,活龙活现
照例是支书先讲话,因中午和晚上都喝了酒,舌头直挺挺地打不过弯,啰哩啰嗦讲了半天,场内仍然是一片嗡嗡声,谁也听不清讲的是什么。不过,待老杨一开口,全场会立即变得鸦雀无声。别看老杨天天红着眼,一开口便是一口地道的北京普通话“今晚放映的是战斗故事片《奇袭》”。
银幕上八一五星闪着金光,吸引住了全场的观众。
小三正看的津津有味,忽然觉得肚子发胀,连忙用手揉了揉,便想上厕所,刚要起身,见断了片子,忙帮着老杨接片。不料接片高手却斜了门,才接上又断了,连续三次没接好,急得口里直骂活见鬼。小三实在憋不住,便分开人群向外冲,观众还认为是出去找工具,经过之处都纷纷起身让路。场子大了,一时走不出,肚子胀痛的实在受不了,也就顾不了那么多了,便捂着肚子拔腿跑了起来。
引得周围的人们议论纷纷“新来的这小子还真有事业心”。
电影散场之后,寨子里静得出奇,偶尔才能听到一二声狗吠。小三翻来覆去睡不着,又拉了几回,心中纳闷便问老杨:“你吃的比我多,怎么没有事?”
老杨哈哈大笑说:“你常年不占点肉沫,今日猛撮两顿,能不拉?”
小三嘴服心不服:人家邻居“铜勺子挖”一听说生产队里管饭便提前三天不吃饭,到时候一人吃的比三人还多,怎么也不拉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