捧着茶杯怔了半天,曲秀川才明白,县长是问他,金崮林家和金崮许家争矿冲突怎么解决,这正是他被紧急召来的重要使命。他不说他听县里的意见,县里的意见很明确,那些各种型号各种颜色各种标志的车子来来往往,就把县里的意见说得很明白了。他也不说金崮顶地上和地下的界限,两国的边界上打起仗来,即便有树起的界碑,也挡不住一发炮弹。他倒想说说金崮许家卖掉房子交集资的情况,担心县长会怀疑他暗指前任县长胀破肚子,那种事比超车更让人受不了,他也就没有说。他有心说说那个姓许的孩子先拾草后捡金子的故事,年代久远,显然离迫在眉睫的危急局面太遥远,他也没有说。他说他想听听安总的意见,安得林便拿出了矿图。
矿图像一份地契,标明的却是人眼看不见的边界。三河县大小山头,村前屋后,多年来立起过无数井架,隆隆钻探,钻探得出的结果,画到纸上就是它。它曾经是秘密材料,藏在国家的档案柜里,是一个国家专有的财富。有权在三河县钻探画图的地质队,到了很多人手握黄金的年代,没有钱给钻探机上润滑油了,他们开始出卖矿图。他们不是从国家的档案柜里把矿图拿出来卖钱,那些矿图被巨大的铁锁锁住,他们拿不出来。他们做先交钱后交图的买卖,跟把图交给国家不一样。安得林拿出来的就是这样的一张图。这样的图,金崮许家的首领许启民注定了拿不出来,他要是能拿出这样一张图,他就会彻底违背先祖的做法,先捡金子,再拾草回家把爹娘的炕烧热,不必把房子卖掉,交修路的集资。安得林持图在手,连抖三抖,县长再一次问曲秀川怎么办,曲秀川说封井封不了,安总有什么好办法?安得林把图收起来,说:
“擒贼先擒王嘛!”
曲秀川连忙说,可不敢把许启民抓起来。
县长说:“你还怕金崮许家人造反?”
曲秀川忘记了不敢超车的恐惧,大着胆子说一句格言:“众怒难犯。”
县长说:“讲究一下策略嘛。”
曲秀川看着县长,期待县长指点。
县长说:“你可以请他吃饭。”
安得林愤愤地说:“便宜了他。”又说,“革命真的成了请客吃饭。”
曲秀川把许启民秘密请来。他很想让县长亲自请许启民吃饭,想一想他把县长坐的车子超过去的时候,县长却和安得林坐在一起喝茶,许启民更加认不出县长的车子号码,他就自己请了。他避开白天,选择了黑夜。白天里金崮顶上相持不下的对峙仍在进行,他要是那时候请走许启民,金崮许家所有村民都会跟着来,镇里显然没有那么大的饭桌。他诚心诚意请许启民吃饭,连作陪的人都不用。他让许启民喝白酒,他喝红酒,许启民拒绝了白酒,他就让许启民和他一样喝红酒。喝着红酒,他说,镇村两级头脑都变成女人啦。许启民成心让他的酒话落空,他刚刚接触到金崮顶争矿问题,许启民就硬邦邦地说,曲书记你一请我吃饭,我就看出了你的心思。曲秀川问,什么心思?许启民把杯子一推说:
“你想叫我当叛徒!”
曲秀川使了使劲,才笑出声来,说:“你把我当徐鹏飞,你是许云峰啊?”
许启民不笑,说:“你就是想叫我背叛金崮许家老百姓的利益!”
曲秀川不笑了,他叫许启民服从县里的决定,从金崮顶底下的矿井撤出来。许启民气鼓鼓地说,我要是不撤呢?曲秀川说,你要是不撤,就不用再回去吃饭了。许启民问镇党委书记,你准备了多少口大锅做饭?曲秀川说,不多,一口小灶,够你吃的了。许启民说,那不行,你得准备八十口大锅,金崮许家全体老百姓都来吃。曲秀川说,你敢聚众造反哪?许启民说,老百姓要造反,谁也没有办法。曲秀川急了,大声问许启民:
“你还让不让我吃这碗饭啦?”
许启民用同样大的声音说:“我想叫金崮许家老百姓全都吃上饭!”
曲秀川把桌子狠狠一拍,把一杯酒震到地上,摔碎了杯子,好像流血,声色俱厉地说:“你还是不是个共产党员?”
许启民没有被对方的气势吓住,却被对方的语言震住了,他不敢说不是,他点着头喃喃地承认:“是,我是,我是共产党员。”
他说着话,转过身去往外走,快要走到门口了,身子摇晃了两摇晃,他扶着墙壁站住,不让自己倒下去,他挣破了嗓子啸叫,好像要喊出血来:
“可惜我不会打桥牌啊!”
打桥牌
现任县长温廷礼最早去京城镀金,学会了打桥牌,那时候他还是北岭镇党委书记,不会将一把小梳子装在衣兜里,时常掏出来梳梳头发,打扑克也只会“吊主”、“吹牛皮”,极简单的乡下玩法,原始而又土气。新时代的劲风从京都往下吹,组成坚硬风头的却不是扑克牌,而是文凭,比扑克牌的纸张更大,能变成船只,让大小官员在茫茫宦海里乘坐。这是新造的船只,没有它,自然也可以搭乘别的更安全的航船,有了它,却可以乘风破浪跑得更快。温廷礼得风气之先,最早去京都深造两年,取得合法文凭。那时候还没有普及不挂牌的妓院,没有未来年月里到处都有的娱乐场所。时常站在学院的大门口,看着对面不远处,一队女兵排队走过来,个个手里拿着领饭的搪瓷小盆和小勺,过一会儿又排队走回去,手中的小盆仍是空的。温廷礼不知道那一队女兵敢不敢吃饱肚子。乡下的戏子和吹手的经验是“饱吹饿唱”。距离稍稍嫌远,他认不出一队女兵里,哪一个是吹的,哪一个是唱的。上了台他才明白,那都是跳的,是一群舞女。台子上的舞女,穿台子下边所有女人都不敢穿的衣服,把只能让一个男人看的地方,露给所有的男人看,肚脐眼洗得干干净净,腋毛没有全部拔光。温廷礼明白了,乡下的戏子和吹手“饱吹饿唱”的经验是不管用的,霓裳羽衣的肚子无论饥饱,都能够折戟沉沙,把人打垮。温廷礼深深遗憾了,带着工资官衔上学好是好,但就是不能带着老婆。其实他这样的体会,仅过了几年,就被证明了不是真理,后来的年月里,无数去京城或者省城镀金的大小官员,最大的幸福就是上学两年,可以离开老婆,戏台子上的舞女已经遍及台下,不登台,也把肚脐眼露给所有的男人看,把头发染成洋腋毛的颜色,金丝飘飘。温廷礼倒不后悔最早在职上学,他只怨台子上的舞女走到台下,竟然需要一个小孩长大那么长时间,害他要用一把梳子不断地梳头败火。他的头发根一根根发硬,扎得他头皮疼,他不得不买一把小梳子装到衣兜里,时常掏出来,狠狠地梳一会儿头发,他把头皮刮疼,头发根才不那么硬了。他用这样的办法处置他自己的身体,好像惩罚,渐渐地竟成了一种美容习惯。离开京都,回到了三河县,他也把小梳子装在衣兜里。出于同样的败火目的,给用不了的精力安排去处,他在京都学习了打桥牌。
桥牌可真不含糊,只有京都,才会把扑克牌这样玩法。乡下人打扑克,像乡下人打架的方式一样,大喊大叫,虚张声势,吹胡子瞪眼,显山露水,把扑克牌摔得比文凭还响。京都人打扑克,像准备博士论文,把文凭摸过来摸过去,轻易不发,要发就是大个的,一批一批。那是真正用脑子打仗,不露声色,运筹帷幄,咬人的狗不露齿,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和风细雨深藏杀机。牌桌上不像坦克大炮轰轰隆隆的战场,像卧了铁狮子更漏滴残的宫廷,越是皇帝垂危的时候,越是能听到苟延残喘中,刀剑出鞘,杀气萧萧。为了给用不了的精力安排个去处,免得把头皮用梳子刮破,温廷礼迷上了打桥牌,还不是要把打桥牌的机关用到政治生涯中,说实在的,在三河县这块瓢大的地方,真的用不了那么高深的心术,三河遍地黄金,也只需要钢铁钻头就行了。事情真的是这样。两年过后,温廷礼拿着比扑克牌大的文凭,离开京都回故乡,蓦然发现,三河人居然不会打桥牌!他在这块出产黄金的地方为官多年,竟然没有发现它是如此落后。金玉其外,败絮其内,富裕可真的不等于进步。
那一次党委会开过之后,收拾起文件和报告,温廷礼教镇党委委员们打第一场桥牌。他要在北岭镇培养出第一批桥牌手,然后打进县城去,让扑克场上京风劲吹。他的部下比他想象的笨多了,他们是“拱猪”的好手,却是桥牌的笨蛋,连做钉子钉桥板的资格都不够,他们根本就缺乏打桥牌的分量。打桥牌的分量就体现在单手执牌,纹丝不动,他们却一抓牌就犯了“爬墙头”毛病,根本不懂得,桥牌的机关就藏在对敌对友一无所知之中,游戏规则中严格规定,不准偷看别人的牌。他们把乡下的打牌习惯带进了桥牌中,把牌摔得啪啪响,完全不能领略,桥牌的妙处就在于蹑手蹑脚像偷东西一样,年轻牌手像老人一样出牌,并不是到了要死的年龄行将就木,而是慢慢地体味置人于死地的乐趣,笑在心里,脸上却不让人看出来。他们还挤鼻子弄眼,抓耳挠腮,用红眼珠子表示黑桃,把嘴一咧像个方块,对方没有理会,他们就把脏话骂出来,殊不知桥牌的骂人是在骨子里,并不让人听见,肚子里是一把刀,脸上也是一把刀,内外都是阴冷的。而且他们打上一百遍桥牌,也不能把规则完全记住,老是要问:“那个,怎么的啦?”愚蠢至极,根本不可能搞政治,令人恼火。
令温廷礼为之一振满心欣喜的桥牌手终于出现了。那个不下雨的星期三,安得林来了。他是金崮林家的会计,不是北岭镇党委委员,他不参加镇党委的会议,只在镇党委会议结束之后出现。此时,扑克牌刚刚洗好,放在了收拾起文件和报告的地方。安得林在温廷礼的对面坐下,不管旁边站着的是哪一位委员,他说:
“我来算一个。”
温廷礼用审视的目光看他,不说什么。
旁边的委员显然瞧不起他,说:“我们打的是桥牌。”
安得林从容不迫,说:“我就是来打桥牌。”
还有委员要表示不屑,温廷礼作出了决定:“让他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