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S
跟温廷礼不一样,梁晨上大学没有学会打桥牌,他养成了早晨跑步的习惯。倒不是因为他读书的学校不在京都,而是因为他读书的学校旁边,是一座军营。军营里,士兵吃饭不吃饭的时候,都穿着同一身衣服,就是像草地一样的颜色,青山一样的质地。那种衣服裹住的身体,真的像军事一样坚硬,不会让人产生柔软的幻想。坚硬的士兵在军营里跑步呼号,大学生梁晨隔着军营的砖墙跑去,不呼号,也能合上他们把地踩响的节奏。梁晨倒不是那么喜欢,当兵的人把被子叠得像刀裁一样的规矩,他喜欢不跳舞的士兵不随便弯腰屈体的精神。他其实十分希望,世界上永远没有穿了一色衣服的士兵。他这种厌兵情绪,不完全是从大学的书上学来,而是来自于一位伟大父亲的感染。那位伟大的父亲是奥地利人霍夫曼·格迈纳尔。
在SOS儿童村的院子里,有那位永远的父亲笑容满面的雕像。从他的身旁,走过了一代又一代儿女,没有哪一个儿女从他那里直接继承了血缘,只从他那里接过了精神遗传,那就是和平、自由与博爱。奥地利人霍夫曼·格迈纳尔,面对第二次世界大战二十亿人卷入战火、无数家庭毁灭、成千上万孤儿无助,他自己终身不娶,不生子嗣,却创建了儿童村,收养孤儿,奔走呼号,以海难呼救的信号“SOS”命名,遍及世界。在一次空难中失去了父母的梁晨,被这位伟大的父亲收养,他只见过这位父亲大理石的雕像,温和慈祥。他看见过从瑞士儿童村总部来的人,代表那位伟大的父亲,来看望他的孩子们,模样也像父亲。梁晨和他的无数兄弟姊妹知道,他们吃饭穿衣,包括住的房子,所有花费全部来自总部。总部像地方政府,总部的人却不像政府的人那样,下来检查工作,到大酒店里喝酒吃饭,他们到儿童村的食堂里领饭吃,和管理员一样。梁晨八岁懂得了心疼妈妈。妈妈像他上学的第一个女老师一样年轻,女老师下班以后,有一个男人骑着摩托车接她回家,妈妈却孤身一人,没有男人爱她。妈妈按照儿童村的规定,不结婚嫁人,一个人抚养八个孩子。梁晨不知道妈妈曾经有过什么样的心灵创痛,他只知道,妈妈要为孩子的幸福奉献她的一生了。她此生永远拒绝了爱情,好像出家,她却没有斩断人间情怀,她的“出家”,不是冷冰冰的抛却尘世,而是舍弃自己的另一种拥抱,充满温情,好像大海的两面,一面是黑色的,另一面是蓝色的,黑色的一面冷了,蓝色的一面就热了。从儿童村到小学,再到大学,梁晨一直没有离开过那座海滨城市。他读书也读大海,他慢慢地读懂了,大海有多么浩瀚,爱的海洋就有多么博大,当然,那种爱不是借助了喇叭筒喊出来的星星飞唾,而是一点一滴挤出来的心汁。爱是不会计较的,爱是宽宏的。可是,等到梁晨拥有了自己的爱情,他却感到深深地欠了妈妈,好像是他把妈妈的爱情剥夺了。似乎,他要对得起妈妈,他也应该像妈妈一样牺牲爱情,奉献终身,但是,却没有这样的事业和场所;出家当和尚,他是不干的,那种冷冰冰地面对人世,回过头去,实在违背他的至情至性。
爱情像海流汹涌而至,让人没有坚固的堤坝阻挡。梁晨被周小佳击中的时刻,就是山上的野花带着露水的那个早晨;其实,为了那个早晨的到来,梁晨从雕了父亲石像的儿童村起步,向着一个看不见但却在心头闪耀的目标整整跑了二十多年,他才相遇了,被一花击中了。
梁晨光荣挂花,幸福倒地,得益于他从大学开始的早晨跑步。没有士兵的呼号,他踏着自己心灵的节奏。金崮林家的治安巡逻队不像正规士兵那样操练,他们早晨不出操,巡逻到天亮就睡觉了。小学教师梁晨早晨跑步,没有引起巡逻队阻拦,他只是被一个人跟踪了几天,此人是三老会成员林家明,距爱情甚远。
金崮林家用黄金铺起了黑乎乎的水泥街道,已经用上了新型厕所,洁白的便盆会被石头打碎,三老会成员林家明还是不能接受小学老师大清早起来往山上跑。他本人够了进三老会的资格,不需要睡那么多觉了,他早早起来,也就是在村子里溜达溜达,像村子里的街道没用水泥铺就的年月一样,看看有没有狗随便屙尿,过去不必在意,现在就把狗赶开,让狗像人用新型厕所一样,去人看不见的地方解决。小学老师一大早起来,不在学校院子里溜达,也不到大街上溜达,撒腿就往山上跑,林家明很不放心。他跟踪而去,老腿脚赶不上年轻的步伐,他抄了一条近路。他从果园中间的小路插上去。他能在果园小房前,看见从大路跑上去的梁晨,梁晨却看不见他。他不担心梁晨会听见他呼呼的喘气,拼命喘出夜里没来得及喘完的老空气,等他快到山腰了,梁晨也刚刚跑到了山腰路口平坦的地方。梁晨没有可怕的喊叫,没有做林家明老迈的想象里预想的什么事情,他伸胳膊弯腰,打拳踢脚,练了一套功法,功法熟练,令林家明眼花缭乱,不知道做的是什么功。做完功后,不在山上逗留,沓沓地跑下山去,跑的速度比上山快,林家明没有再近的道路可抄,能够追上他。梁晨在林家明看不见的时刻洗漱,林家明再看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在课堂上给小学生讲课了。他讲的什么,林家明听不懂,可是林家明知道,那是书上的东西,没有出错。林家明连续跟踪三天,都是这样。第四天,他想看得更清楚一些,趁着梁晨练功的时刻,秘密靠近。没想到,他的老脊背不能弯到理想的那么低,他鬼鬼祟祟的样子被梁晨发现了。他老朽的秘密窥视令梁晨惊异,梁晨顿时收住功法,警觉地问一声:
“你看什么?”
林家明把腰直起来,吞吞吐吐:“我看你……练武。”
梁晨嗤地一笑,纠正对方:“我不是练武,是做操。”
林家明立刻像土匪头子一样机敏凌厉了:“做的什么操?”
梁晨随即答道:“做的广播操。”
林家明紧紧追问:“哪个国的广播操?”
梁晨说:“它的名字叫中国。”
林家明又问:“练好了能不能打人?”
梁晨叫他放心:“做操为了强身,不为打人。”
林家明松了一口气,说:“我放心了。”
梁晨吃惊地瞪大眼睛:“你怕我做操打人哪?”
林家明说:“我怕你……这个……”他用一根指头点自己的脑袋瓜,“我怕你脑子出了毛病。”
梁晨几乎喊叫起来:“你以为我是精神病?”
林家明说一句三河俗语:“都说痴了往山上跑。”
林家明的跟踪,成了梁晨来到金崮林家的第一个阴影,阴影罩在心灵上,没有多少实际重量,却能影响心灵的节奏,他自己都觉得跑步的调子不对了。他的脚底下,依然装了青春的弹簧,沓沓地弹击着路面,可他老是忍不住要时而回头看看,他担心有人窥视,倒变成了像窥视别人。即便一连几天未发现有人跟踪,他也不再能够眼睛一直看着前方,一往无前地跑去了。有一天他改变了方向,不再向西,让初升的曙光洒到他的背上,而是迎着曙光跑去,脸上慢慢地明媚起来。只向东跑了一天,他就又往原来的方向跑了。向东跑没有山,也许不会被人跟踪窥视,可是他选择了逃避和退缩,让他因此瞧不起自己。其实,他心灵的节奏在西方和东方都会出错,需要有一道明丽的阳光驱散他心上的阴影,才能复原。这道阳光出现在他猝不及防的时候。
那时候他仍然在时常回头,看看有没有人跟踪窥视他。他的眼前忽然一亮,不是让人忐忑,让人警惕,让人不放心,而是振奋愉悦,还有些慌乱,慌乱得却不难受。就在他每天早晨做操的地方,有一个人已经在练功了。那可是真正的练功,像跳舞一样舒展身姿,却不使用戏台子上舞女胡乱使用的武器,穿的是袖口裤角扎住的服装,腰部也严密束住。像杂技一样劈腿屈腰,却不露出节外生枝的取宠媚笑,一招一式中,倒真的有一种刚劲,打人的时候可用。旁若无人,白鹤亮翅,风掠苇草,惊鸿一瞥。梁晨在刹那间收住脚步,忘记了自己,把心搁在一块地方不动,等练功的人收式站定,他才用猜测的口气,说出确凿的判断:
“你是周老师。”
对方也毫无猜测意味,断定说:“你肯定是梁老师。”
双方都好像是早已认识了一百年,没有男女间惯常的试探,假装羞涩,虚与委蛇,欲擒故纵,等等。
梁晨心灵上笼罩的阴影就这样清除了。此后的早晨,从校园门口一起步,就知道西山的高处有一道阳光在那里照耀,他便一直看着亮丽的前方,不再回头,即便后面还有一百个人跟踪窥视,他有了前头的一个人光明灿烂,就能抵挡背后山一样的阴暗。他故意不提前上山,为的是让那一团光明始终悬在他前头,他只要一起步,就注定了是跑向明丽。他这样处心积虑,肯定会失眠,他前半宿睡不过去,后半夜睡过去以后,不到天亮又醒了。他有意试一试,提前上山会是什么样子。他知道自己跑在前头,山上的阳光还没有出现,可是他照样不再回头看身后有没有人跟踪,眼睛一直向前看,看到的地方依然大放光明。到了山顶做操的地方,练功的人真的在那里练功了,差不多练到了往常快要收式那一节。他自己跑步,风雨不误,下雨时穿着雨衣跑。夜里的雨延续到白天,他忘了穿上雨衣。夜雨正在减弱雨势,跑到衣服差不多快要淋透的时候,就看见练功的人比他的衣服淋得更湿,一缕头发粘在脸上。他说:
“下雨,我以为你不能来了呢。”
对方把脸上粘的头发抹回去,说:“我可知道你一定能来。”
他承认刚才是说了假话,他纠正说:“我也知道你肯定能来。”
为了惩罚他说了假话,对方让他把淋湿的身体抱住取暖。他发现对方的湿身体比他热,能把两个人的湿衣服一起烤干,他就说,他是抱住了一个小火炉子。他自己的湿衣服从里边先冒起热气来,他就不清楚,自己的火是不是烧得更旺了。有一个问题,像到底谁的火烧得更旺一样,他们终究也没有分辨清楚,那就是,他们为什么选择了同一块地方做操练功。地点自然是梁晨最先选定的,可是他并没有告诉对方,他一口猜出对方是“周老师”的时候,还是第一次看见她,在此之前,他只听说幼儿园来了个老师叫周小佳。周小佳说,她一口认定对方是“梁老师”,可不是瞎猜的,她一来就听说了,小学教师梁晨每天早晨跑步上西山。梁晨抓住周小佳的坦白,说:
“清楚了,是我看中的地方,你又看中了。”
周小佳仰起脸来辩解:“谁说我看中地方啦?我看中的是地方吗?”
梁晨不免有些骄傲了,说:“我明白了,是我往哪儿跑,你也往哪儿跑。”
周小佳又反击回来:“是谁先上去的?每天早晨,谁先上去的?”
梁晨没有理由再骄傲了,他可不能抹煞了周小佳的功劳,他心灵的节奏走向了正轨,正是靠了每天早晨西山高处早早照耀的这道阳光。有了这道阳光在前头闪耀,才排除了心头笼罩的阴影,不再担心被人跟踪窥视了。
唐王征东
被跟踪被窥视的危险,其实并不仅仅在早晨跑步的时候,金崮林家的恋爱跟别处相反。夜里,总部大楼顶上的探照灯会照亮隐蔽的角落,不适宜爱情的花朵悄然开放,治安巡逻队的强光手电筒会突然射穿夜色的隐蔽,令紧紧相拥的恋人来不及分开,像做了丑事一样被曝光。爱情的乐观只在早晨出现,随着夜幕降临,探照灯亮起,它也就倏然消失了。梁晨躲开探照灯锐光照射,避开巡逻队排队巡逻,去废弃的伙房里,跟耍猴的大老董谈话,劝对方离开金崮林家,不要在这里建动物园,把短尾巴猴子放回山林。他心头完全没有了爱情的愉悦,他被另一种性质不同的爱的感情所折磨,像捧了沙子去堵决堤的大洪水。他没有想到,他对人说的话,人不理睬,却被猴子听懂。短尾巴猴子觉醒潜逃,引发了一场人捉猴子的大战。大老董到底带着短尾巴猴子留下来,上了村南的大旗山,准备在那里,以短尾巴猴子为基本动物,建一座城里才有的动物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