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那铺炕上的女人能看见，安得林坐着白兔一样的轿车跑得比皇帝快，能在一夜之间，跑到皇帝的大轿做梦也到不了的地方，她也就不至于那么沮丧了。安得林不在意金崮许家人骂他“小旦的儿子”，他即便没有一个唱戏的父亲，他也知道，最好的戏不是唱在戏台子上让大家看的，而是唱在好多人看不见的地方。两个村子为争金崮顶底下的金矿而开打，是戏台子上锣鼓家伙乱响的武戏，看上去热热闹闹的，却不能决定最后的胜败，稳操胜券的那一方，往往并不需要大叫大嚷。他止住了愤怒的郭才，穿黑衣服的治安队。他们知道自己的首领是小旦的儿子，就像知道皇帝的裤子底下也有不好看的东西一样，可是不准有人把皇帝的裤子扯下来。他们要向金崮许家人发起最猛烈的攻击，让对方给安得林穿上裤子，恢复名誉。安得林制止他们攻击，最不能忍受的就是治安主任郭才，他朝着安得林大叫：
“你没听见他们骂你什么？”
安得林脸色冷得像矿井底下水泡的石头，不说什么。
郭才害怕安得林听不见，用比对方叫骂时更大的声音，擎着一根指头再骂一遍：“他们骂你小旦的儿子！”
金崮许家人像合唱团听到了领唱，齐着声音又喊：“小旦的儿子，小旦的儿子，王八戏子鳖吹手！”
安得林不等他们骂出更新的内容，倒回身去，绕过炸药包炸出的坑子，坐进白色的轿车，一直跑向了大家看不见的地方。
没有人看见安得林在秘密的台子上怎样唱戏。他两条腿夹不住铜钱，他肯定不会像妃子一样陪皇帝睡觉。他要是像皇帝一样，叉开两条腿，迈着四方步走路，他手上肯定持了金子铸的大印。安得林坐着白色轿车跑出村子，好像引发了一场车来车往的传染病，安得林的白色轿车不再出现，跑进跑出的大小车子颜色驳杂，型号混乱，有各种行业性标志，不仅用了中文，还夹杂了外文，那样子就像要准备走出国门，维持秩序，平息纠纷。乘坐各种车子的人穿不同的服装，都是用公家的钱统一制作，种类繁多，需要有专门的本子画下图样，一一对照，才能指认出他们都是干什么吃的。他们不惧炎热，好多人大盖帽子一直戴在头上，汗水从大盖帽子的边沿往下流。只有少数穿便衣，才比较舒服，用白手绢直接擦掉脑袋瓜上的汗，手绢上印了各家酒店的名字和电话号码，字迹润湿，却掉不下来。他们在总部大楼下面的荫凉里吃西瓜，喝汽水，把西瓜皮和汽水瓶子丢在一起。大院里雕像的棚子里，传出叮当响声，好多人发生了兴趣，想进去看看，棚子门口警戒的治安员绝不通融，严格阻止，他们就退回原来的荫凉里，再吃一个西瓜。他们到村子新建的餐厅里吃饭，餐厅的半截墙壁贴了瓷砖，他们视而不见，好多人不用手绢和手纸擦手，直接把手上沾的鱼刺鸡油抹到墙上。他们不等把饭吃完，就开始上餐厅外面不大的公共厕所，好多人等不及，就在厕所外面解决。只有少数讲究礼仪的人，才另找地方，跑到邻近住户的家里，动用人家舍不得用的新型厕所。其中有个别女性，得到男性的尊重，优先使用，等到男性随后进去，冲过水的便盆里也是啤酒味，像男人尿的一样。等到真的开始执行公务了，女人就明显不行了，她们简直是白喝了人家的啤酒。
他们执行的公务，就是安得林向金崮许家人愤怒宣布的那一种：给你们把井封了。这不容易做到。女人们固然是白喝了人家的啤酒，男人们喝的啤酒也像是一片泡沫。金崮许家人的反抗太顽强，太不顾一切了，那是烈性的酒精，太阳底下，不用点火就会爆炸的。执行公务的人带的警棒根本不敢用，他们把警棒在头顶挥舞，立刻就会挺上来一片胸膛，扯开了衣扣，他们只要往上一触，就会引起巨大的爆炸，把金崮顶整个炸平，谁也挖不出金子。他们根本冲不到金崮许家矿井跟前，他们想冲上去，强行拉下电闸，扯断电线，矿井口立刻被躺倒的身体围起来，层层叠叠，围了四层，他们要想摸到电线，需要踏着一颗颗白花花的头颅，才能完成。他们鸣响警笛，想用凄厉的鸣叫吓住对方，警笛的鸣叫突然中断，冲上来的人像海潮滚滚，他们根本没有看清，是哪个人扯断了警笛电线。他们开来了推土机，推土机的履带咔咔响，在山石上辗出钢錾才能打下的白印。推土机在废石堆前铲起废石，在距离矿井口五个人头脚相接躺倒那么远的地方停下来，机器前头，真的躺了那么多的人，躺在最前面的是妇女和小孩。他们的公务被强硬地妨碍，不能执行，他们要想抓起个人来带走，却不能做到，他们来的车子虽然很多，也装不下金崮许家整个村子的村民。他们不得不回到金崮林家，再吃西瓜，再喝啤酒，使用人家舍不得用的新型厕所，女人让男人先进去，不是因为男人执行公务的功劳大，是因为男人们更憋不住了，一般说来，男人比女人更不能盛尿，因为有前列腺问题。
各种型号各种颜色各种标志的车子天黑离村，准备开亮以后再来。他们开出金崮林家水泥的街道，基本没有遭遇什么障碍，炸药包炸出的坑子已经填平夯实，铺上了新的水泥。天亮后，各种车子组成的车队还要过一会儿才能集合起来，驶向执行公务的地点，有一辆灰色的轿车已经向县城跑去了。北岭镇党委书记曲秀川奉召进县，不走直径，走了一条弯路。直通县城的公路需要等收齐集资，才能进行二期工程，挖开的路面上到处堆了沙石和土丘，曲秀川就是满心焦急，想早点赶到县里去，他也要避免一路颠簸。去金崮林家执行公务的车队来来往往，走的也是这条弯路。曲秀川没有在同一条路上遇到他们，还以为他们会不怕颠簸，走了那条需要集上资来才能修起的破路呢。他让司机把车开快一点儿，赶上一辆车，就毫不留情超过去。在一辆米色轿车后头，司机鸣了两声喇叭，犹豫了一下，不知道应不应该超过去。看车尾巴上的车号，是县委大院的车，可是不知道里面坐的是哪位领导，司机让曲秀川判断。曲秀川即刻断定，那不是县委书记，也不是县长。原来的县委书记喜欢跟他的部下开玩笑，故意不用１号，而用了较大的号码。他已调走，还没有新的书记上任，不会再有哪一位书记和县长故意不用非１号非２号的车号。曲秀川有力地把手挥一下，说：
“超！”
司机不敢便超，钉一句：“超？”
曲秀川不容置疑：“超！”
灰色轿车箭一样从米色轿车旁边蹿过去，曲秀川的心里一慌，才发觉大约犯了一个错误，擦身而过的时候，他斜眼一瞥，看到的好像是县长温廷礼。他让司机帮助他判断，他看到的到底是不是县长。他很希望司机说“不是”，他又怕司机说“不是”，进一步犯错误。司机不像他希望的那样说“不是”，司机说“是”，这一来他更加心慌意乱了。他不让司机看出他心里不踏实，他强硬地说司机看得不对，车子里坐的要是县长，车尾巴上的号码就应该是２号。司机说，县长要是学县委书记的样子，故意用个大号呢？曲秀川一下子察觉到，司机常开车去县委大院，已经学得无比聪明了。曲秀川被县长坐的车子号码弄糊涂了，他叫司机把车子开到路边停下，一直等到米色轿车开上来，超过去。等到看不见米色轿车尾巴上的号码是大是小了，他才让司机重新发动车子。他就是停在路边，等那辆大号的车子开过去，也无法改变他曾经把那辆车超过去的事实。他停在路边，心慌意乱地看清了，坐在那辆车里的，真的是县长温廷礼。
镇党委书记曲秀川不计较任何从他旁边超过去的车子，他连嘣嘣的拖拉机也让过去，雍容大度。他给县长留出足够的时间，驱除被人超过去的不快。等他走进县长的办公室，县长已经坐在沙发上梳了一遍头发，安得林坐在旁边喝茶。
曲秀川等县长再梳一遍头发，他再自己为自己倒茶，喝上一口。他坐到另一张沙发上，坐得比安得林离县长远一点儿。他知道县长愿意坐得离安得林近一些，他就是没有坐着灰色轿车把县长超过去，也是这样。他听见，县城西边车站上的大钟奏响了乐曲，像人拖着腔说话一样打点报时，过一会儿，又听见县城中间银行大厦顶上的大钟奏响了乐曲，像同一个人拖腔说话一样打点报时，报告同一个时间。他端起茶杯再喝一口茶，把一口水含在嘴里，像千篇一律的大钟乐曲一样徐徐下咽，还没有咽完，就听见县长说他来得真快。他知道，县长是在说他坐的车子超过了县长，他连忙咽下剩下的半口水，用比大钟乐曲快得多的速度，隐瞒了重要的事实，解释说他的司机没有看出是县长。县长问他看见了什么车，曲秀川说出米色车的号码。县长牙齿缝里嗤一声，说的话令曲秀川惊愕不止：
“我根本就没有坐过什么车。”
曲秀川还在发愣，县长叫安得林为他做证明。安得林说：“不错，我和县长一直坐在这儿喝茶。”
曲秀川很愿意相信，县长和安得林说的不是假话，他们要是真的一直坐在这儿喝茶，那么，米色的大号车里，坐的就应该是司机的儿子，可是那个儿子不应该这么快长大，千篇一律的报时大钟乐曲响得多么缓慢拖沓啊！要是县长和安得林真的一直坐在这儿喝茶，那么县长说他来得真快，其实是嫌他来得晚啦。他无法为自己的迟到解释，他要是说自己原本跑得很快，超过了县长的车子，县长和安得林却一直坐在这里喝茶，他要是说他是等下来，让县长过去了他再走，他分明刚刚说过，他没有看出是县长。他快慢不是，早晚不对。他端起茶杯，不知道是再喝上一口慢慢咽下，还是捧着茶杯不喝也不放下。县长偏偏在这个时候问他：
“你说怎么办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