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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记工屋

村子西边的场园头上,有四间小屋。小屋二米八的檐头,坟砖砌墙,麦草配顶,屋山上那灰色的鞍子瓦长满了青苔,瓦缝里钻出一把把的青草,几棵高高的狗尾巴缨子孤傲地在风中摆来摆去,象是展示自己岁月的久远和古老。

小屋有几十年的历史,虽麦草变黑,墙砖受蚀脱落,但仍坚固结实。据老人说这种草房如不人为损坏,百年不倒。黑漆门,棂子窗,都是上等的东北红松木料。这是五十年代拆祖坟拆出的棺木做成的,不用上油,也不腐烂。小屋原是场园屋,人民公社后成了生产队的记工屋。此后,人们一直称它为记工屋。一九八二年生产队撤销后,各生产队集中到大队办公,也宣告了记工屋那段历史的结束。小屋闲了一段时间,就安排给一位五保老人住,五保老人去世后,小屋就文物式地在风霜雨雪中伫立着。

小时候听到小屋闹过鬼的故事,白天路过这里头都一乍一乍地害怕,眼里仿佛看到了红毛长舌绿脸的小鬼,甚至听到鬼的叫声,便不再一个人从这里走。直到上小学时,村里成立了戏班子,每到冬天的晚上,请来外地的师傅在小屋里教戏,才敢和小伙伴们一同来看排戏的。师傅是从万家镇上请来的,那老头武功很好,耍把子,舞大刀,枪剑皆秀。引得我们连学都不爱上了,天天来看排戏的。排的戏名叫《狮子楼》和《小五台》。《狮子楼》是演武松杀西门庆和潘金莲的故事;《小五台》是演杨家小将杨宗宝搬兵路上遇到穆桂英,因战不过穆桂英而被迫结下秦晋之好的故事。小子们因崇拜武松、穆桂英、杨宗宝,就自己找来板子做成刀枪和红樱大刀跟着师傅学习舞刀弄枪。师傅在屋里教,我们在窗外学,一个个都成了业余演员。叠枪、耍大刀、翻跟斗,样样都很熟练。春节演戏时角色不够,也叫我们上台当个兵勇衙役什么的。那是个欢乐而又太平的时代,也是我们青少年时期最感幸福的年代正月初一开始演戏,演到正月初六,十四、十五再接着演。几个村的戏班子联合起来挨个村轮换着演出。红红火火一个正月在全村人的欢乐中度过。当这些戏成为“四旧”禁演的时候,我们已成了生产队里的半劳力了。这四间屋也变成了生产队的记工屋。

干完一天活,吃过晚饭,社员们就拿着劳动手册来记工屋记工分。记工前,男的女的找到一起凑热闹。吹口哨的,唱小戏的,说笑话的,围着裤腰带讲黄段子的。有些好闹的男女青年动手动脚,嬉笑怒骂,以此来活跃生活,排遣寂寞。人多屋小,屋子里散发着呛人的气味。罩子灯吱吱啦啦冒出的油烟味,老汉们啧出香甜的早烟味,小青年们的脚臭味,女人身上蒸腾出的奶膻味,加上酸溜溜臭哄哄的地瓜屁味,这些混合性的气体灌进肺管里,闻惯了的社员们都觉得那么坦然,那么舒服。

记工桌是一张旧四方桌,桌子上燃着一只呛黑了玻璃的罩子灯。记工员是一个小学刚毕业的姑娘,十七八岁,小名叫冬嫚。那时候农村青年都叫小名。开始记工时,社员们逐渐安静下来。一个一个递上劳动手册,报畔数。老队长在一旁ご边抽烟,一边认真听着,生怕有人冒记。报对了,老队长不发表任何意见,冬嫚就按个人报的畔数记上。报错了,老队长进行纠正或严厉地提出批评。那时候干活论畔,一天六畔,早晨干的加一畔。月底累计畔数,按每天六畔求出天数计算工分。男正劳力一天十分,女正劳力一天八分,半劳力一天六分。不管你干多干少,都按这个标准计算工分。然后按工分分粮分款。工分工分,社员的命根。那时代社员们拿着工分比现在手里攥着儿百元钱都要紧。为了窑挣工分,男人们舍不得赶集,女人们舍不得理家串亲,就是来了例假也不休息,!日常出工去挣工分。尽管年终分不到多少钱和粮,但有着勤劳美德的人们以挣工分的多少来区别荣辱和尊卑。年终张榜时,挣工分多的显得特别自豪,男青年能说个好媳妇,女青年能找家好人家。因为能干活的人身体就好,挣工分多的日子就好。那时生产队里三个人最有权威和权力,队长、记工员、搞“四合一”的收粪员。有句顺口溜叫得罪了队长干重活,得罪了记工员笔杆戳,得罪了挖大粪的两勺顶一勺。这都是为了工分。因此,有的人就千方百计地胡弄工分。记得那个叫狗剩的小青年,重活不爱干,轻活常偷懒,自己的工分少了就想外快。这天早晨他没去干活,却报了七畔,队长没发觉,冬嫚早晨干活时没见到他,就质问狗剩:“你早晨干来?”狗剩吱吱唔唔说不出来,冬嫚就把手册给他扔到了一边。直到老队长批了一顿后,才给他记上。记完了工,队长接着安排明天的农活。狗剩为了报复冬嫚,从腚上捉了一个屁放在冬嫚鼻子上。冬嫚受了污辱,起身去追打狗剩,惹得满屋笑声不断。就这样在笑声中、闹声中,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人们在这个记工屋里用疲劳换来了精神上的满足和痛快。

“文革”期间,记工屋又成了生产队的政治活动中心。评政治工分,不再天天记工。全队的人在这里吃忆苦饭,开批判会,唱《天上布满星》,写大字报。批斗激烈的时候,老队长的大字报、漫画把个小屋糊了三层。刀劈、火烧、油炸、砸烂狗头等血淋淋的字眼,象闹鬼一样。已当上了红卫兵的狗剩和冬嫚揪着老队长低头弯腰,挂纸牌子,戴高帽子都在这小屋里进行。可毕竟是父子爷们,毕竟是朝夕相处的乡里乡亲,也毕竟是在一块土上生一块土上长的人。大鸣、大放、大批判、大字报虽一时热闹过,终没有将人们的亲情拆散。记工屋又很快恢复了原来了模样。老队长每天晚上还在这里管着记工分、分派活,已成为狗剩媳妇的冬嫚仍然担任着记工员。与以前一样的嘻笑热闹,与以前样的和睦亲热,直到撤销了生产队。

令人留恋而又值得回忆的记工屋,是一壶老酒,越品越醉人,越品越有味道;记工屋是一本书,记录着小村的风风雨雨,人们的酸甜苦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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