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峒璞兄,清兵走狗怯于作战,勇于残害百姓。万一他们警觉性好,没有吃我送进去的饭菜,我们可得小心他们狗急了跳墙,我看他们里面有一个彪形大汉,实在不好对付,伤了咱们人马可不好。而且他们还有鸟铳。”张鼎有些担心。
大汉握紧刀柄,脸上厉色一闪,扫了眼身旁有些紧张的人手,沙哑道:“怕啥,正好给兄弟们练习一下杀走狗的本领。免得明早行动的时候怯了阵,坏了锄奸大计。”
十几个人边交谈边把客房团团围住,只待大汉一声令下。
唰,刀剑齐齐亮出。此时已经不需要再掩饰,杀气顿时弥漫在院中。屋内的朱总煜等人只要不是傻子,还能没发现外面被人控制住了。
张鼎特地挑了这间远离其他房间的独立客房,为的就是形成四面合围之势,不让里面的人逃走一个。
“弓箭准备!”大汉叫了一声,四个手下连忙半跪其他人后面,拉弓满弦,瞄准门口和窗户的地方。张鼎他们准备抓活的,用于祭旗,因此弓箭手安排在后面,主要是防止朱总煜等人破出重围。
时间过得很慢,所有人呼吸越来越沉重,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张鼎似乎已经能够闻到随之而来的血腥气,不由微微舔了舔嘴唇,想到自己一介书生也有效仿先贤弃笔投戎、杀虏报国的一天,激动的脸色潮红。
“听我口令,准备往里……冲!”大汉大手一挥,就在众人打算破门而入的时候,门咔嚓一声,开了一个尺许的缝隙。刷拉拉,几块碎银子和珠宝从里面快速的扔了出来。大汉等人先是一惊,脚下动作停顿了下来,而后嘲笑起来:“嘿嘿,这三只走狗看来是要求饶了!”
“以为用抢劫来的财宝可以保住脑袋?做梦!”张鼎耻笑道。不过他脑子转的飞快,何不借此骗出兵器,旋即制止了其他人的跃跃欲试,朝屋内叫道:“你们要想活命,就把武器扔出来,我保证不杀你们!”心里则冷笑,我不杀你们,可没有保证别人不动手。
然而话音未落,门缝里紧接着又有东西飞了出来。却不是兵器,而是三个头盔,接着一股脑的是三件破损的军服,张鼎和大汉面面相觑,这是什么意思,丢盔卸甲?这是投降还是逃跑的节奏。
就在这时,屋内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屋外的义士,切勿动手,在下宗室后裔朱总煜,洪武先帝第十一代孙,为了逃离贼地才穿上叛军衣服,实属无奈之举。”
“宗室!”张鼎等人大惊,所有人都不知所措起来,他厉声喝道:“空口无凭,可有证据?”
三把锋利的长柄刀和一把鸟铳被扔出门外。
一个呼吸后,咔嚓,门被完全打开。
王二魁梧的身躯映入眼帘,把门口都给挡个严严实实,鼻孔里哼着粗气:“谁敢动我少爷,我捏爆他软蛋!”
张鼎和大汉手往后一摆,示意众人保持警戒,谨防有诈。
“王二让开。”一声吩咐后,王二径直走向一边,对林立的刀剑浑然不惧。大汉见此暗道是个硬茬。
这时,朱总煜身穿之前的圆领大衫,扎着发髻,款款走出门槛。
“咦?”张鼎等人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朱总煜的发髻看,表情很是古怪。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损伤!如果我是鞑子走狗,呵呵,我留着发髻就是找死。”朱总煜吸了口气,面色沉凝,其实心里也是没有底,兵器都缴了,还能怎么办,只能靠嘴巴了,早知道自己这身破军装会惹来义军,进村庄前就该扔了。后悔也没用,想到这,他只能希望对方脑袋清醒了,他还做好准备实在不行,还能吟诗作赋几首,只要是兵痞干不出来的事,他做得越多越能表明身份。
这一下张鼎和大汉傻眼了,大汉皱眉对张鼎问道:“张生员,这是怎么回事?“
张鼎摸着脑袋,看了看朱总煜,又看了看大汉一脸斥责的表情,苦笑着手一摊:“我也不知道啊。”
朱总煜接下来没有说话,与这些人对视起来。而大汉等人其实心里对朱总煜的身份也是相信了大半,无论举止、言谈,眼前这人都不是兵痞的料,人的气质是无论如何也装不出来的,何况在古代信息闭塞,教育水平极端不公平的时代,嘴巴一张,基本就能看出大概从事什么行当。
大汉等人不动手,但手里的兵器也没有放下来。场面一下子很僵,两队人互相看着对方,不知道接下来怎么收场。
张鼎毕竟是秀才,回味了一下朱总煜的名字,忽然叫了起来:“等等,你说你是宗室成员,洪武先帝第十一代孙,总字辈人,藩王血脉中带‘总‘字的只有早已被撤藩的宁王藩,‘磐奠觐宸拱,多谋统议中,总添支庶阔,作哲向亲衷’,你是宁王后裔?”
朱总煜点了点头,坦然道:“正是。”
“这就错不了了,是自己人!”这时倒是那位大汉率先表态了,把刀子放回刀鞘,拱手道:“在下侯峒璞,相信总煜兄的说辞,因为天底下冒充宗室的,没有人会冒充宁王这一脉。”大汉其实说错了一点,由于宁王造反,不但被撤藩,连族人都被从宗室里面去除。不过碍于对方面子,大汉自然不会如此说破。
他这么一表态,其他人互相看了看,也都把兵器收好。
王全躲在朱总煜后面,一见事态出现逆转,一下子从其身后冒出头来,喜笑颜开,告饶道:“呀呀呀,误会,一场误会啊,正所谓不打不相识,我们少爷在逃亡之时能遇到各位心系大明江山的义士,实在是可喜可贺啊。这可是好事哦,今天一定要多喝几杯,哈哈哈。”他这么一闹,瞬间把气氛转暖了些,大家也就借坡下驴,刻意淡化了刚刚的剑拔弩张。王全趁热打铁,嘴巴里连珠炮般的把自己三人的遭遇绘声绘色的说了一遍,其中惊险,让好几个没见过世面的大汉手下连连惊呼,不一会儿就打成了一片。瞬间从敌对一方转为了友方。朱总煜看在眼里,暗道这账房先生虽然怕死了点,但还是能用之人,颇为满意他的表现。
张鼎有些尴尬,自己摆了个乌龙,顿觉颜面过意不去,歉意的对朱总煜等人笑了笑:“傅明,复明,我早该想到的,哎,是在下愚钝了,惭愧~”
这时,朱总煜忽然对大汉问道:“阁下侯峒璞,不知道和左通政使侯峒曾什么关系?”
侯峒璞回道:“正是令兄。”
果然猜的没错,朱总煜连忙长揖,由衷赞叹道:“贵兄高义,让人往生敬佩,侯家更是满门忠烈,容在下拜之。”
侯峒璞连忙扶起朱总煜:“使不得,使不得。”叹了口气,徐徐道:“家兄倡议反清复明,在嘉定画地而守,结果被李成栋那厮破城擒杀,而其子也跟着遇害。我们侯家死不足惜,奈何苦了满城百姓,竟遭连日屠戮,十多万生灵涂炭,可恨,可叹,可悲!”
“清兵如此残暴,必然会遭到天谴。”朱总煜发自内心的说道,他一路上可是见了很多的尸体,就这么被扔在路边,没人敢收拾,兵痞随意欺辱百姓,暴行罄竹难书。
张鼎捏紧拳头,咬牙切齿道:“最可恶的就是那些汉奸走狗,尤其是浦嶂和浦峤两个人渣,居然趁火打劫屠戮临镇,干禽兽之举,丢尽了我们太仓人的脸!”
朱总煜察言观色,不动声色的问道:“各位截杀落单清兵,怕是志不在此吧?”
侯峒璞和张鼎互相看了看对方,犹豫了一下,对朱总煜道:“朱兄,借一步说话。”
朱总煜点了点头,脑袋一转,对他们接下来的行动已经有了猜测。
三个人来到了一处没人的卧室,张鼎没有隐瞒,把他们秘密进行的锄奸计划与朱总煜说了一遍。
昏暗的烛光,照射在三人严肃而略显狂热的脸上,快速的谈了起来。
嘉定第一次城破后,侯峒璞侥幸逃了出来,就近躲在了忘年好友张鼎的家中。紧接着李成栋屠城的消息传来,两人大为愤怒,旋即不停的奔走各处,召集了一批反清乡绅,决定效仿江阴,举义旗,杀奸人。他们大概聚集了三千多人,分两批行动,一批由张鼎带领,于清晨埋伏在嘉定回太仓的路上,用于袭杀汉奸浦嶂和浦峤兄弟。另一波人马为主力,由拥有军中经验的侯峒璞率领,伺机攻入李成栋所在的县衙,直捣黄龙,把这个嘉定三屠的罪魁祸首就地正法。由于李成栋的大部队都分散在嘉定进行屠戮和抢劫,身边负责保护的清兵不到三千人,侯峒璞在县衙有了内应,把手下伪装成仆役混了进去,到时候让张鼎一方先行动,声东击西,吸引开部分李成栋的清兵,再里应外合,一举击杀这大汉奸。
而这三千多人的义军,就潜伏在这个村子附近的几个据点,就等张鼎和侯峒璞的命令。
这套计划极为冒险,甚至可以说是送死。在朱总煜看来,李成栋虽然是汉奸,但手下的士兵可是极其厉害,后来李成栋反清,其大军曾多次给了清兵沉重打击,被清廷称为劲旅。要靠着不到三千人的乌合之众袭击李成栋的亲卫部队,无异于以卵击石,成功的概率太小。而江阴起义之初,杀得不过是没有什么兵员的知县罢了,从来没听说过袭杀军中大将成功的例子。
朱总煜对这一计划不敢认同,但张鼎等人却热血沸腾。想到后世的记忆里,好像没有听过张鼎与侯峒璞的名字,想来这件事件没有成功,否则必定会在历史上留下些许笔墨。
“朱兄,怎么样,愿不愿意加入我们,一同斩杀汉奸?“张鼎希冀的问道。
朱总煜犹豫了起来,沉声道:“是否太过草率了一点?”
听朱总煜这么一说,两人不免有些失望。
“这几天正是李成栋身边兵力最少的一次,错过了就再也没有机会了!”张鼎说道,侯峒璞补充道:“兵者诡道也,只有出其不备才有成功的可能。而且我们纠结这么多的人马,怕是时间一久,难免会走路风声,到时候就为时晚矣。”
朱总煜此时脑子里念头一个接着一个,飞快的思索着现在的处境。他不是一个惜身的人,否则也不会在前世选择消防员这个高危职业,为了救人不惜三入火场而壮烈牺牲。可朱总煜知道,一切的冒险需要时机、谋划、运气相结合才能够成功,而运气往往起到了决定作用。
历史上李成栋甚至浦嶂、浦峤两兄弟很久后才死掉,说明张鼎等人的计划一定是哪里出了纰漏。可惜这一出事件历史上没有出现过,可能在地方志里有记载吧,现在已经无从考证了。
朱总煜看着屋里两人神色莫辨的脸,在偷偷的交换着眼神,忽然心头一惊,猛的反应过来。糟糕,自己怎么没有想到。现在根本不是自己做决定的时候!
要知道张鼎等人谋划的行动是极度机密,第二天就要开始,而知道整个行动计划的自己,绝不能在事成前离开,他们不会放自己走!他们在和盘托出之前,早就做好了准备,一旦自己不答应入伙,那对不起了,只能委屈一下,把你们三个暂时看管在这个宅子里,直到行动结束。
可是这样一来,一旦行动失败,李成栋的士兵肯定会泄愤屠村,那留在这里的人一个也别想活,只能坐以待毙。
也就是说,对于朱总煜来说,他根本没有别的选择,摆在他面前的路只有一条!只有答应加入锄奸行动,才有可能拼的一丝活命的契机。
想到这,朱总煜的冷汗一下子就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