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时,小小的娄东城被两万大军包围的水泄不通。
照理说,现在应该是集市交易最热闹的时间,但是街道上却干干净净,连只鸡都看不见。老百姓紧闭门窗,哪儿也不敢去,哪儿也去不了。大量的清兵拿着长刀和长矛,满脸肃杀的巡逻着,一见到可疑者就杀,搞得满城杀气腾腾,一派风雨欲来的架势。好多挑着农产品贩卖的菜农由于来不及回到乡下,全部遭了毒手,抛尸在阴暗的街角。连续一个月来,官兵的杀戮极多,老百姓已经习以为常,但今天这架势还是第一次见到。莫非娄东也要被屠城了!这一猜测如瘟疫一般疯狂蔓延,除了城里逃不出去的老百姓,乡下各村庄的农民早就开始火急火燎的往苏州、申城等地逃亡。背井离乡,离开富庶的土地,要饭总比没命的好。
只有少数听到些似是而非消息的当地名士,猜测到了一些内幕,但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城中一定发生了什么惊天大事!
领命到周边扫荡义军余孽的徐龙达听闻城中惊变后差点从马上摔了下来,一个时辰前赶回了城中县衙,此时正与一众同样从周边赶回来的将领挤在一间紧闭的书房紧张的商谈着。
“我们送过去的饭菜他们一口没吃?”徐龙达问道,只见对面一个身材魁梧的参将无奈的点了点头,徐龙达脸色铁青,一巴掌拍在红木桌子上,怒道:“你们说现在怎么办!”
一众将领左右看了看,没有人敢搭话。他们搜肠刮肚,好不容易想出了在饭菜里偷偷下蒙汗药的法子,下毒药肯定是不行的,绑匪再笨也知道让俘虏先吃,但蒙汗药就不同了,它说实话没有任何毒性,哪怕俘虏一并吃了也不要紧,只要药力延后几个时辰再发作,到时候朱总煜等人只能乖乖的趴下,任人宰割。可惜这等粗浅的法子根本上不得台面。
朱总煜怎么可能上当!
在座的将领都是李成栋一手提拔起来的嫡系,论打仗、逃跑、溜须拍马,那都是人精,可这些喊打喊杀起家的将领们何时遇到过这种局面。数万大军的统帅居然被人在重兵保护的情况下给五个绑匪俘虏了!而且绑匪里面只有一个男的,其他四个还是裹着小脚、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
滑天下之大稽,丢人丢到家了,这种事情说出去恐怕连茶馆里专门添油加醋的说书人,都不敢相信天下还真有这种奇葩事情发生。
“一个副总兵,两个参将,四个游击,居然让人在眼皮子底下把总兵大人抓了去,费甲田,**是不是吃屎的!”徐龙达口里骂的费甲田,就是那位倒霉的副总兵,被朱总煜一木棍敲得脑震荡。知道发怒无济于事,徐龙达强压住心中的火气,拿起一碗茶水一饮而尽,凉透了的茶水让他冷静了些。
他眼中精光一闪,如果只是李成栋和费甲田这些人被俘虏的话,未免不是一件好事。李成栋一旦有个三长两短,而唯一能与自己争锋的费甲田也死于反贼之手,那李成栋留下来的数万大军,自己顺理成章的成了唯一的统帅。可是万万没想到,这几个绑匪居然把一个满清的贝勒爷一并绑架了。这样一来,性质完全两样了。
满清自从下江南以来,屠扬州,破南京,所过之处势如劈竹,望风而降者不计其数。还没有折损过一位满人大将。可是堂堂贝勒爷,军功卓著的尼堪,居然被一个男扮女装的反贼给抓了起来。对清廷来说无异于扇了一个响亮的大巴掌,而事后不管尼堪是否安全脱身,徐龙达和在座的所有将领,都将承受难以想象的怒火。要知道,豫亲王多铎的数万精锐就驻扎在近在咫尺的江阴啊。
其他将领如何不知道里面的关隘,尼堪等人死了,他们必死无疑,即使尼堪活着救出来了,他们也未必能活。
在沉默的过程中,气氛越来越压抑。他们现在思考的重心,渐渐地从如何救人,变了一个方向,那就是如何自保。“既然横竖都不好过,要不……”不知道是谁幽幽的说了句,接下来,所有人都沉着头,眉头紧皱,没有吭声。可是谁都知道那省略的下半句到底意味着什么。
就在这时,书房被人打开。
沙尔虎达带来的镶蓝旗的旗人受不了了,开口骂了句泥堪人,蔑视的扫了眼徐龙达等人,喝道:“你们都是废物,这么久了,你们到底想出法子了没有,哼,要是贝勒爷和沙尔虎达大人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四千八旗铁骑把你们统统宰了陪葬!”
徐龙达等将领气的发抖,暗骂老子自己人也被抓着呢,需要你一个啥官衔也不是的八旗小兵指着鼻子骂。
接下来,这个八旗兵用汉语掺杂着难听的满语不停的咒骂着徐龙达等人,后者竭力克制才没有拔刀砍了这丫的。不过八旗兵的那句“已经快马加鞭回禀英亲王和豫亲王”让他把刀柄放了回去,心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而此时,在所有人目光聚焦的那处偏房内,却是另一番光景。
张鼎和侯峒璞由于膝盖被打碎,加之遍体鳞伤,只能半躺着靠在床头,看着眼前被五花大绑的李成栋等人,依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要不是伤口处传来的巨大痛楚告诉他们不是身处梦境,他们一定认为自己疯了。前一刻还是马上人头落地的囚犯,转眼不但活了过来,面前还跪着一票大人物等候自己处置。大喜大悲莫过如此。
张侯二人看向朱总煜的眼神,透露着无比的崇拜。这个半路结交的男人真的成功了,不但俘虏到了大汉奸李成栋,连满清鞑子的贝勒也抓了起来。朱总煜不过二十出头,正所谓英雄出少年,年纪最大的侯峒璞大为欣慰。
朱总煜反倒从一开始的激动中恢复过来,媚娥照顾着几人的伤势。张鼎等人知道了媚娥的巨大功劳,对其发自内心的尊敬,正常来说这些读书的名士对艺妓可是骨子里看不起的,只比娼妓好那么一点点,而张侯二人从鬼门关上走了一遭,早已看破了很多东西,不再拘泥于一些世俗杂礼,他们的态度让媚娥很是受用。
朱总煜思考着张侯二人已经救了出来,现在是该考虑如何脱身了。现在自己人里有媚娥,浦家的三个女子,几乎残废了的张鼎和侯峒璞,还有伤势不轻的张政。包括自己一共八个人。八个人携带十一个俘虏显然太多了。
对了,这里还多了一个人。是朱总煜命令外面的清兵抓来的。这个人面如死灰的趴跪在冰凉的地上,已经跪了有些时候了,从他偷偷抬起头来露出的面容上可以知道他的身份。正是张鼎家里的那个小仆。他就是那个出卖了张侯二人行动的无耻叛徒!朱总煜只需稍加一问李成栋,后者没必要隐瞒,什么都说了。
“饶命啊,小人一时糊涂,贪图荣华富贵才犯了大错,请各位爷饶了小的吧!”小仆吓傻了,咚咚咚的磕在地板上,流出了血来。
张鼎看着跟了自己好多年的小仆,叹了口气,对朱总煜道:“朱宗室,你看着办吧。”
“好,害人者偿命。”朱总煜冷酷道。说罢,从背后捂住小仆的嘴巴,匕首朝其咽喉一划,血液喷涌而出,小仆身子剧烈的颤抖,朱总煜一脚将其狠狠地踩在地上,不多时,便停止了挣扎,彻底死了。
朱总煜杀人如此狠辣,目的自然是做给十一个俘虏看的。赤身裸体的贝勒爷尼堪,吓得那玩意都缩了进去,其余人等也是惊惧自己的命运。唯有李成栋面不改色。
“李总兵,你不怕吗?”朱总煜发现了李成栋的特别,这才沉声问道。
他对李成栋的大名早已如雷贯耳,这个嘉定三屠的罪魁祸首,手握数万大军的军阀,可以说罪大恶极,但偏偏这样的人后来成为了永历帝的得力大将,狠狠的打了几次清兵,死后还受到了永历的追封和赞赏。可以说李成栋这个人的一生极其复杂,有罪大恶极的一面,也有投身反清复明的一面。
对于这样一个人,朱总煜给了他一个定义,那就是“为了活命而战”。清兵势大的时候,眼看打不过人家,遂义无反顾的投降,甘愿被人唾骂也要当汉奸,而一旦清廷要卸磨杀驴了,他先知先觉,先发制人举起反旗,再次投靠南明,又得到重用。一切的初衷其实和民族大义全然没有关系,怎么才能活下去才是李成栋最关心的。
接下去的话语,果然印证了李成栋的过人之处。
“你不会杀我,至少现在不会。”李成栋让人厌恶的朝朱总煜笑道,就差一句“我怕个吊”没有说出口。
“你这狗汉奸,死到临头了还敢猖狂!”张政大怒,拔起大刀就要砍了他。
“哈哈哈,你动手吧。我死了,你们谁也别想活着出去!”李成栋嚣张道。
“你放屁!”张政跌跌撞撞的从椅子上爬起来,挥刀刚要砍去,朱总煜一把将其拉开,挡在了李成栋面前。李成栋轻笑了一声,实则脑门上密密麻麻的冷汗。
“朱宗室,你干什么拦着我?”张政微怒,但碍于朱总煜现如今建立起来的威信,不该造次,狠狠的瞪了眼毫发无损的李成栋,把刀放入了刀鞘。
朱总煜苦笑起来,安抚了张政几句。
“张政,不得对朱宗室无礼!”张鼎训斥完张政,后者最是怕其兄长,只能诺诺的退了回去。
“我们手头上虽然有十一个俘虏,一个贝勒爷,一个总兵,一个副总兵,两个参将,四个游击,一个甲喇章京,一个包衣奴才旗人,各个身份不凡。看似底牌很多,但真正有用的只有两个。”朱总煜一指光溜溜发愣的尼堪和神色自若的李成栋,继续解释道:“尼堪一死,县衙边上的八旗兵必定会把我们碎尸万段,旗人凶狠成性,不会理会其他汉人的死活。而李成栋一死,他的数万大军也绝不会善罢甘休,保不准与八旗兵产生冲突,我们也难以逃脱。”
“至于其他人嘛……”他走向一个游击大将,冷冷道:“不过是土鸡瓦狗,死了,也就死了。”
“不要啊!”那个游击大喊大叫,下体一臭,屎尿横流。
在众人皱眉中,一刀结果了他的性命。
将这名游击的尸体扔出门外,立刻引起了外面包围的清兵的骚动。但是在确定了死者身份后,大大松了口气,也就骚动了几下罢了。没人关心他的死活,清兵也没有采取下一步的行动。
这一下,沙尔虎达和费田甲等人马上知道了自己的下场,立刻吵闹起来。
“差不多该谈条件了。”朱总煜淡淡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