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谷野树,古涧水长。
下游的浅滩上,一个男子趴在泥沙中,半只身子泡在水里,如同一只停靠在水边的小舟随波浮沉,浑然没了知觉。他衣装破烂,背上尽是伤痕,鲜血尚未凝固且不说,道道直往肉里去,触目惊心。
男子略显清瘦,胸口刺着一条银白小龙,却不是狄辞又是谁?
狄辞挣扎着起来,只觉浑身酸痛,脑袋似要炸开一般,疼得要死。
“我这是怎么了……”他的头疼得实在厉害,一时间,竟是什么都想不起来。
他拼命搜寻,想在记忆中挖出丁点儿什么,忽然身子一震,眼中一片茫然,往那河中走去,却脚下被什么绊了一下,滚了数圈,嘴里念了句“苍姐姐”便没了意识。
千屿。葬剑方。
风清浅,月昏黄,高山古刹,人疏影单,已是夜深人静时。
在如此清爽的夏夜,便连值夜的弟子都在打盹偷睡,狄妍却不能眠,的确,这几日来应酬委实多了些,可是终究扰她心绪的,还是手把手拉扯大的傻儿子。
偷盗白龙游夜珠这事,说大可大,说小可小。只要这事还没传开前,将他连人带物一并拿回,这事便可当什么也没发生过,可一旦传到那些老东西耳边,这事可就甭想这般轻易地了了的!
如今的千屿,表面看似平淡无常,暗地里实则波涛汹涌,暗流涌动,从二十年前他将这孩子抱来起,便注定了一场浩劫终有一日必将降临,不过早晚的事。
这孩子的身世,他虽死活不肯说,但这么多年拉扯大,身为一个母亲怎会觉不出半点儿端倪?要是真如她所猜的那样,那背后的这股势力也未免太可怕!
夜晚总能让人不经意就去想一些情,过去的,未来的,烦心的……
那一年,他离去的时候,不也是这样的夜色么?
“师哥啊师哥,你倒真会给妍儿出题!”
狄妍漫无目的地走着,不觉间已来到涯边,一眼望去,夜茫茫,海茫茫,心不知怎么也跟着茫然起来了。想起今晨那会上提到,夜苍已有人潜入本门地界,可别叫那傻儿子跟他们碰头了才好,那可是一帮全然没有人性的恶徒呀!
狄妍望着远方,忽见月光之下,海面上似有一团黑影蠕动游来,那团东西好像是由无数条黑蛇卷在一起,又好像只是一团黑烟。
狄妍略一迟疑,向那团黑物飘去,然而当她往那东西逼近时,那东西忽然往下一沉,之后就不知哪儿去了。狄妍心想:“指不定是只大鱼,我这厢心绪烦乱,看花了眼!”
从灵脉往上,穿过雾层便能看到一个奇异的世界,它像一座孤岛,于茫茫大海之上与世隔绝,却有着自己独特的地貌与生态。
在那里,引力不再只是单一的指向地心,反而向这个世界慢慢靠拢,离它越近,引力便越强,当你到达地面时,你便能在上面随意行走,它们相互吸引,却又相互独立,如此,一个倒立的世界便历历在目。
然而这种引力相对于地心力来说又似显得有些弱了,任何事物在受到这种引力影响的同时也受到地心力影响,这样就出现了某些奇异的现象,你很难相信,山峰会无缘无故的飘离地面,河水会在某处逆流而上,鱼儿从树梢间游过……
当灵流从天上泻下,天空便如下着一场永不停歇的雨,从近处的苍翠到远处的墨绿,山与林,水中的倒影,整个世界恰似沐浴在蒙蒙细雨当中,又如浸润在漫天繁星之下,所有的神秘都不用附加任何渲染,就像是秋天到了,便会让人想起故乡一样自然而然。
仿佛是一场漫长的旅程,虚海则是这场旅程的终点。
当灵团从灵流中分离出来,有的仍以灵子的形式存在,有的,则离生命越来越近,它们有了自己的形态。它们低等、奇异,并且进化的速度惊人,或单个,或成群,或行飘浮于高山深谷,或散落在密林深处,偶尔也会相互捕食。
如果说虚海是一个孕育生命的摇篮,那么这个摇篮便是一个能孕育奇迹的摇篮,灵兽,便是所有奇迹中的一类。
时间是扭曲的造物者,任何物种在繁衍进化过程中终会诞生异类,虚海则是一个将异类极端化的修罗道场。灵兽的形成并非一朝一夕,也并非只是几代优胜劣汰的成果,物种进化远要比世上任何一种修行都来得艰辛和漫长,不过正是如此,灵兽对灵的运用往往比人更加直接、致命,可不是么,毕竟那是它们的獠牙呀!
黑暗,漫无目的的蔓延!
自他进入树窟以后,黑暗便如影随形,而每当他被黑暗吞噬时,那个女孩,总会若有若无地出现在他身前。
她离他似乎只有几步之遥,又好像隔着好几世,如同倒映在脆弱的气泡上,轻轻一触便会支离破碎。
相见即别离,那是一种怎样的悲哀?
谁能知道少年心中的痛?他和她,到底有着怎样的过往?
女孩始终背对着他,她像水波中的倒影,背影看起来都不怎么清晰,比以往任何一次在梦里见到都要模糊,狄辞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要消失了,她要从自己的世界消失了!这让他很害怕。
所有的一切都还没来得及开始就要结束了么?这究竟是为何?是了,定是自己这几日来与苍姐姐独处,被她误会什么了。
狄辞想解释,但他的喉咙好像被某个壮汉用力钳住一般,便连气都要喘不过来了,更别说什么开口讲话。眼看着女孩的身影越来越模糊,狄辞一个心急,拔腿向她奔去,但当他快要抓到她时,他呛了一口水,刚才所见的一切尽都消失了。
原来,这又是一场梦!
他醒了,手中抓的不是她的臂膀,却是一把剑,一把黑色的古拙短剑。那把剑,之前不是被他弃在林子里了么,怎会一转眼又自个回到他手上了?
狄辞没敢多想,不是因为他不好奇,不惊讶,而是没有时间去想这些,一个东西正揪着他的脚踝将他使劲拖走,往水里拖去,这个突然让他呛了好几口水。
只见那东西黑鸦鸦的不知是什么事物,浑似一团黑烟,又似一团化开的浓墨,六尺来宽,头脚口鼻在何全然看不出,唯一能知道的,便是这物却是活的,气力极大。
要说平常见了此等怪物,岂不先吓个半死?只是这数日来经历颇多,似乎已经见惯不怪了。他不问个三七二十一便拔出剑来,一剑搠了去。那黑物倒也吃乖,见那剑黑不溜秋的比自己还黑了几分,浑然不是好惹的货,不敢硬接,便弃了狄辞往深处游去。
狄辞得暇,争出水面换气,殊不知那物只是躲了开,却依旧恋他而来,他这厢才浮出水面,它便尾随其后,只稍一个疏忽,便又缠住他脚,狄辞脚下吃紧,又被那物拖入水中。
狄辞一口气连着河水一同呛下,几经咳嗽,一股恼火从胸中炸将出来,霍霍就是几剑刺去,又快又狠。只不知那怪物什么来头,恁地聪明,分明借着河水利弊,只是缠,却不死斗,见剑刺来,便往那深处逃去,狄辞一脱,它又死缠上来,如此几番,便要将狄辞活活耗死,纵使他水性再好,也经不起这般折腾。
几次下来,狄辞已是上气不接下气,憋得满脸通红,咳嗽不止,想着:“我在这样与它耗下去,定先脱力而死,得有个法子引它出水,再同它私拼才好……哎?有了!”
狄辞突然想起自己已在苍尤的点拨下摸得了一些轻功门道,于是卖了个破绽,佯装脱力昏厥,暗地里却凝神往脚中输送灵力,只稍它缠上来,便施展身法,将它一同牵出水面。果然,那黑不溜秋的毕竟是畜生,觉不出人类心眼繁杂,已然中计。狄辞逮住机会,脚下发力,突然蹬出水面,那物反应不及,已着道。
只不知,轻功基础虽同,用法却有万万千千,水中与陆上却不是一类用法。狄辞只得了点皮毛,在陆上勉强能使,水中却不管用,浑然乱了方寸,只一脚蹬出,连人带物飞将出去。但见他,如同一条被人钓起的鱼儿,在空中被人甩来甩去,又似一颗被好闲的人击飞的鹅卵石,在水面上弹了十数圈。本是用计于人,却险些被自己计谋套死,岂不可笑?
期间,那怪物得暇松了狄辞,却不急着追,浮出水面,当在一旁看热闹了,竟时不时发出咯咯怪笑声,等狄辞再落入水中时,它便奔将上去。
狄辞这才缓过神来,便见水势大变,一道白浪向自己奔来,心下一惊,喃喃道:“我又不曾招惹于这厮,它又无口无鼻,也不似能吃了我,为何这般一心置我于死地?”一时脑子不够用,头颅疼痛,像是一支爆竹在里边炸响。突然想起,自己与苍姐姐在穿过雾层时便是被一团黑气几番偷袭,这才脱力从天上摔下,看那模样,着实有几分相似,莫不是就是这厮袭击的我们?
又道:“果真如此,我虽在落水前将苍姐姐奋力往上推起,化去她许多下坠力道,但这畜生如此不饶人,只怕苍姐姐已着了它的害。”一时想起几日来相处种种,那可人模样依旧咫尺,历历在目,突然就遭了这等畜生莫名残害,从此阴阳两隔,当下心如刀绞,眼眶不知怎的竟是红了。
“罢了,罢了!我狄辞这条贱命就是不要也要把这畜生宰了,告慰姐姐在天之灵。”当下奋起,朝空中跃去。他这一跃一来心中愤怒,发力极狠,二来浮在水面上虽不及陆地,却比水中好使了许多,但见他破浪而起,去势苍劲沉稳,身后拖着一条白花花水柱,瞬间已架在半空中。
那怪物见他这般去势,也不甘服软,依着破水而出,追了上去。这厢,狄辞已是蓄势而待,就等它突近,便一剑刺出,但见蛟龙亢奋,引首悲鸣,一道游龙气劲自那剑尖而起,破空斩出,生猛无比,一时间,只见气浪翻滚,引得水花四溅,落叶萧萧而下。
那怪物见了这等气势,竟然毫不畏惧,反将加紧去势,拖出一道长烟,狄辞冷笑一声:“无知畜生,倒要送命来啦。”眼看着两物就要撞在一处,谁知那物忽然分作两瓣,避开龙劲,一溜烟,朝狄辞左右夹来,这一变故来得极快,狄辞应接不暇,竟是吃了个闷亏。
只见那两团黑烟,时而幻作虎掌,时而化作鹰勾,时而变成巨爪,时而拟成獠牙,作百兽态,变幻无常,不可端倪。那物看着是烟,打在狄辞身上却招招在肉,虚实难测,古怪异常,端的不知是什么孽种。狄辞从未听闻过此等怪物,不知如何应付,当下只得硬着头去胡乱格挡。格了左侧,却挡不住右侧,拦了右侧,却疏了左侧,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已被那畜生抓的抓,咬的咬,撕的撕,撞的撞,浑身上下,皮开肉绽,满是伤痕,当是时,手忙脚乱,应接不暇,恨不得一剑下去,也将自己也劈做两半应敌。
狄辞大喝一声,往周身连续挥出数道气劲,虽说看着有模有样,却毫无一丝威力可言,饶是如此,竟也凭着一身蛮力将那怪物连连逼退,自己又连番向后跳了几跳,当下拉开距离,那怪物也不捉急追来,两瓣黑烟融为一体,往那水中潜去。狄辞不由得暗叹一声,道:“这畜生难不成还懂得兵法?见没便宜可占,便要待我先去攻它,如此鬼精,我要怎么才能胜得它?”又道:“刚才我与它缠斗,这畜生分明不怕我气劲,反惧这柄黑剑,几次刺去,都只是躲,不敢接一次,看来只有如此如此,卖个破绽与它,或可险胜。”
狄辞究竟想了何计?那畜生又是什么来头,为何来寻狄辞晦气?且看下回继续开脑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