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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像样儿的餐厅里面并没有像样儿的厕所,所以我们四个必须千里迢迢地去教学楼里面尿尿。盛夏又暖又潮湿的风扑面而来,打在我因为酒精而发烫的皮肤上,只让我觉得又冷又干裂。脚下这条我来来回回了四年的路,我说不出它究竟几米长又几米宽,但是就算我闭着眼,我照样也敢迈步,该往哪儿拐就往哪儿拐,就像我身边这三个天天在我眼皮底下晃悠的小闺女,谁不知不觉长了十斤肉,谁又不声不响留起了长指甲,我通通熟视无睹,但是就算二里地外,我也能闻出来这仨人谁高兴谁又不高兴,这时候,狗鼻子也得靠边站。还有阿羽,那个像我的手我的脚一样不能够让我割舍下的阿羽。
我们四个互相拽拽着跟四小天鹅似的在路上所向披靡,从餐厅到厕所,又从厕所回到餐厅。餐厅里已经炸了锅了,该不该搂在一起的都搂在一起了。我眼珠转了三圈也没找着阿羽,我叼着杯子让啤酒淹没了我的嘴。猪猪也好像大飞那样,端着杯子直奔我们几个就过来了。他说:来,我和你们干一杯。我们四个脑袋一起摇,说:要不就不喝,要喝就一对一。猪猪一点也不含糊,扭脸又拎来了一瓶没开盖的,哐的撂在了我们桌子上。我首当其冲和猪猪一口闷,闷完我就一屁股坐下了,揣着手看他分别和可可和叮咚喝。那俩小闺女一人半杯,喝完也坐下了,也揣上手看着猪猪和美人鱼。猪猪有双静悄悄的眼睛,那眼睛看着美人鱼的时候就尤其沉默了,那沉默像是海洋也像是草原,一望无垠的。猪猪没说什么,眼睛一眨不眨地干了他满满的一杯酒,于是那海洋那草原从头到尾笼罩着美人鱼,也殃及了美人鱼身边的我。我忽然觉得四周都是空荡荡的心,猪猪的,美人鱼的,我的,空得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空得让人无所适从。
我自己站起来,躲了出去。
我团坐在一根路灯下用力呼吸。一开始,我并不知道阿羽在路对面的路灯下,不知道他正和我一样曲着膝盖团坐着,不知道他在一边抽烟一边看着我,直到我漫不经心地抬眼,对视上他的眼然后惊得像傻子一样张开嘴,他对我喊:三分钟,你用了三分钟才发现我。阿羽和四年前一样,出现在路灯下,但是他已经不是我的天神了,他只是那个颠覆了我前十八年幸与不幸的概念,让我了解幸与不幸都是一种深入到骨头里的惊悸的男人了。他在我的世界里,至少,在过我的世界里。我笑了笑,对他喊:四年,我拥有了你四年。还继续吗?我点点头。阿羽按熄了手里的烟,站起身,张开双臂朝我笑。我也站起身,站在原地也张开了双臂。于是阿羽穿过那条路,一步一步靠近我,抱住我。我们唯一一次在学校的路灯下明目张胆的亲吻,我的嘴贴着他的嘴说:我会坚持到坚持不下去,继续到继续不下去。阿羽用力吻住我,眼睛是弯弯的弧度。
我和很多人拥抱,男的,女的。我也拥抱了班长哥哥,我对他说:你知不知道,美人鱼说,因为有了我们两个,她这四年学没白上。我看不见班长哥哥的脸,但我可以感觉出他拥抱着我的手臂在轻轻地颤抖,也许,那也代表着一种空旷。
很多人说自己醉了,很多人说自己没醉。我,属于说自己没醉的那一部分。
我和阿羽的房间中弥漫上越来越浓的酒味,我发烫的身体紧紧贴上阿羽,然后我们**。这是我们最末一次在这个房间中**,和最初一次一样,我感觉到的是一种满足,一种因为与世隔绝所以天不怕地不怕的满足。
转天,是这房子租约到期的日子。房东和房东太太一起来查收房子。房东太太在厨房里开着抽油烟机视察它的运转情况时,房东客套地问我:毕业了?我说:毕业了。房东点点头,一副又会发问的样子。我两步迈到炉子跟前,对房东太太说:我们一共也没用过几次抽油烟机,您放心,坏不了。房东太太又一扭一扭地去视察空调了,我死皮赖脸地跟在她身后,因为我知道房东顺着往下问早晚会问到我和阿羽毕业后的何去何从,而我,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
阿羽把我们的行李一件一件往楼下扛,扛完了的时候,房东太太还没放过我。其实这房子里的电器不过那么三四样,而且样样都是那种卖到废品站超不过二十块钱的玩意。阿羽扛完行李又跑上来,叼着根烟跟流氓似的往我身后一站,房东太太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把水电费一结算,还了我们押金。我和阿羽走了,大包小包地上了辆出租车,我在车上一直回着头,直到看不见了那栋楼。至于那三只玩具狗,馒头和饼子在我的行李中,花卷在阿羽的行李中,我们真的分开了它们,而自私地创造了一个属于我们俩的信念。
真的毕业了。
但是,在真的毕业了后的转天,我又回学校了。我的留学手续中缺了一份学生证的复印件,于是在我耳闻我们的学生证正处于销毁的边缘时,我一溜烟儿奔回了有关部门。一负责人对我说:有两个男生已经去搬学生证了,你赶紧去哪哪哪找他们。我穿着个小白褂儿小蓝裙儿从有关部门奔到了哪哪哪,正和那两个男生脸对脸遇上。那俩人一人怀里抱了个纸箱子,纸箱子里堆着我们那些一文不值的学生证。我说:同学,你们手下留情,我还得用用我的学生证。男生甲说:没问题。男生乙说:咱先回办公室,然后慢慢找。我心想,多优秀的俩孩子啊,我们真是后继有人啊。男生甲骑车驮着学生证,男生乙骑车驮着我。他们问我:你毕业了?我说:是啊。看不出来啊,看样子你也就大一大二啊。我又心想,这哪儿是后继有人啊,这明明是一浪高过一浪啊。后来,我们又回到了那个有关部门。那个负责人已经不在办公室了,否则我会问问他:老师,你知不知道他们是去把学生证搬回这儿来?你为什么让我撒丫子去找他们?为什么不让我在这儿守株待兔?俩孩子勤勤恳恳地和我一起扎在了学生证山里,一本一本地翻腾。幸亏,末了是我亲自翻腾出来的。我学生证上的照片照得跟大婶似的,一副早就该销毁了的德行。
那次以后,我就真的离开了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