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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那些从学校搬回家的行李就堆在姥姥家的阳台上,从东南角堆到了西北角。姥姥一靠近阳台就头疼,说我们家祖祖辈辈也没出过我这么能敛破烂儿的。我为了不让姥姥头疼,包揽了所有去阳台拿葱拿蒜的活儿。没事儿的时候,我就扎在阳台里收拾,一手攥着抹布,一手攥着手绢,抹布擦破烂儿上的土,手绢擦我脑门儿上的汗还有我扑簌簌的泪珠子,当然,这泪珠子有高兴的也有不高兴的。我也时不时地分不清抹布和手绢,逮着哪个是哪个。姥姥坐在屋里,手摇着个大蒲扇,撇着嘴看着脏兮兮的我说:真是个敛破烂儿的。我噘着嘴嘟囔:破烂儿?您想要还要不着呢。您上过学吗,您住过校吗?姥姥顾不上穿鞋光着脚就过来了,拿大蒲扇打我后背:这死孩子,我没上过学不也把你们一个个拉扯这么大?我捂着脑袋讨饶,于是手里的抹布搭在了头发上,越来越像敛破烂儿的了。
那些承载着回忆的物件蒙着轻飘飘而均匀的灰尘,像是一种脆弱的尘封,脆弱得再脆弱不过了,再小心翼翼的擦拭,也会打扰其中的回忆。我不想,我并不想打扰它们。而我眼睛里的灰尘,那些让我看不清过去看不清现在于是看不见将来的灰尘,即使我擦破了上下眼皮又擦掉了一根根的眼睫毛,它们还是在不远不近的地方,模糊着我。没错,一切都是事与愿违的。
姥爷在厨房里喊姥姥,问今天是喝黄瓜汤还是萝卜汤。姥姥摇着大蒲扇去厨房了,一边走一边说:喝菠菜汤。听着姥爷姥姥在厨房里斗嘴,什么我问黄瓜和萝卜,你非说菠菜,什么那菠菜再不吃就得扔了,什么扔,赶紧扔,什么你怎么那么有钱,说扔就扔,我忽然不怎么中意这个婚姻自由的新社会了。如果我像姥姥那样,在姥爷掀起她的盖头时才头一次见着这个是自己的丈夫的男人的脸,也许我也会像姥姥那样,把那个男人当作自己的天自己的地,然后在那片天地中安稳地过上一年又一年。如果,只是如果而已。而所有的如果都比破烂儿更没有价值。那天的菠菜汤清清淡淡的,而我的心,比那汤更清淡。
然后,我回了北京。又然后,我有了一张机票,时间是九月七日,目的地是美国中部的一座城市,那座城市的三十三街,有一所我看得上它它也看得上我的学校,听说那里的星期四有免费的比萨,听说那里两个人合用一个储物柜,听说那个收了我的系主任没什么头发。又又然后,我又从北京回去了那座城市。我回去后,对阿羽说:我下个月七号走。阿羽低着头也低着眼,说:七号。
叮咚走了,走去了那座我向往的有西湖的城市。可可和美人鱼上班了,大飞也上班了,他的研究生计划终究是夭折在了我们这群游手好闲的朋友们的手里。他们还是和我身处在同一座城市,但有时,我觉得他们离我好远。其他人也忙了起来,各忙各的。我和阿羽却是可以常常见面的,我们看上去还是无所事事,还是可以晚睡晚起。他会在我之后起飞,和我一样,从北京起飞,但是他会降落在一片不属于美国的土地上。对我来说,不属于美国的地方,哪里都一样,一样代表着我和他的告一段落,或者,代表我寂寞的执著。
听说圆圆也上班了。我对阿羽说:以后我们三个人三个国家,我们手拉手,世界都是属于我们的。我咯咯地笑,笑得嗓子眼儿都冷了。阿羽没笑。他眼眶红了。我住了口。
美人鱼问我:你真就要这么走了?我反问她:不这么走我还怎么走?你和阿羽怎么办?我的答案绵绵不绝,比论文还论文。我说我有点儿累了,我说我尽了人事,现在听天命了。我说我不是一直说美国是我的戒毒所吗?戒了固然对得起爱我的人,戒不了也是对得起我爱的人了,大不了我就吸他吸到去世为止。我说这也是另一方面的尽人事了。美人鱼听得头昏脑胀,打断我,问:一句话,你是预备和他分还是不分?我斥她:你怎么这么四肢不发达,头脑又简单。分和不分是一句话决定得了的吗?就这样,美人鱼气鼓鼓地挂了电话。
我一如既往地在逃避着什么,其实,我逃避的就是美人鱼那个分和不分的问题罢了。我对自己说:船到桥头自然直。保不齐一上飞机我就认识个高鼻梁深眼窝的外国男人,他一脱外套我就对着他的胸肌流口水,我一流口水,他就像我爱他那样爱上我了。阿羽,就可以哪儿凉快哪儿玩儿去了。于是,我一边流口水一边睡了,但是醒来后,我发现目前我爱着的人,还是阿羽。
可可和大飞约我和阿羽去吃饭。我脱口而出:吃午饭吧,下午咱打会儿牌吧。说完我就觉出不对劲了。他们俩现在是有饭碗的人了,谁还有工夫跟我打一下午牌?可可哼唧:哎,还是上学的时候幸福啊。亲爱的,你要珍惜你的研究生生涯啊。我们约了晚上六点半,他们下班以后。
我和阿羽坐在饭馆里等他们。他们一出现,我就愣了。可可蹬着皮鞋挎着皮包俨然是一步入了中流社会的模样,大飞西服领带的,我估计上流社会的男人也就他这样了。看看手拉手的我和阿羽,整个儿是俩不入流的寒碜学生娃。我对可可和大飞说:哥哥姐姐,今儿你们不会让我们做弟弟妹妹的掏钱包了吧。大飞说:那是那是,我们赚钱了,我们掏。我寻思着,我要是一路硕士博士博士后的这么念下去,是不是一直不用掏钱包了?这顿饭吃了足足三个钟头,我们细嚼慢咽的,说五句话也不见得动一下筷子。我和阿羽听可可和大飞对工作的满和不满,也在他们问到我们的将来时,说一些别人信而我们不信,至少我不信的旦旦信誓。我们四个有时候不约而同的沉默,让我觉得我们的确是上了一个台阶。回头看看过去的那一阶,满是青春的真让人巴不得蹿回去。我和可可抱了抱,阿羽和大飞也互相捶了捶,就告别了。我把头靠着阿羽的肩膀上,说:我越来越受不了告别了。话还没说完,眼泪就流下了。阿羽紧紧搂着我,说:受不了告别咱就不告别。我笑了笑,心想:这个时候你还在骗我。不过,我今天吃你这一套。
美人鱼租的房子在学校附近。当时我和阿羽住的地方是出了校门往左拐,而美人鱼住的,往右拐。我们俩买了饭回到她住的地方一边吃一边赏动画片,毕业前,这情景平常到在一礼拜会发生三次,但是这一次,我喉咙里好像哽了什么似的,几乎咽不下饭。马路上有积水,是下午的一场雨造成的。美人鱼送我去车站,我们在车站边上的商店一人买了一根冰棍儿,是康乐的红豆冰棍儿。上车前我们也抱了抱。我把冰棍儿滴在了美人鱼后背上,我抹了抹,没吭声儿。上车后我们互相招手,我看着她越来越小,心里就越来越紧,紧得忘了吃冰棍儿,冰棍儿化了,流得哪哪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