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黄色的马车在夜间寂静的小道上行走,月色怡人,但只能听见哒哒的马蹄和车轴转动的声音。车内的两人没有丝毫的交流。夜间清冷,她罩了一件红羽纱面的鹤氅,手指缩到大氅的白狐狸里子内,低头不语,表情十分平静。秦淮雀阁、国丈宅院、紫禁城和总兵府邸,如此繁多的地名在她身上却只是弹指一挥间。她已经木讷了。这是最后一站吗?这个男人是个怎样的人?这个男人会怎样对她?她缓缓闭上双眼,不敢想。
“是冷吗?”身旁的男子看见她的表情,关切地开口。
“没,没。”她胆怯地开口,不敢抬眼看身旁人的表情。不知道为什么,她这样一个曾经秦淮河畔骄傲开朗的名伶,对这个守边大将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恐惧,也许是军人身上的杀气,也许是这个年轻人位高权重,也许是担心这个人会有让人难以接受的暴戾脾气。毕竟她从没见过从战场上回来的人。
“家乡是哪里的啊?”看见她楚楚可怜的模样,身旁的男子不禁怜爱地一笑,寒暄地开口想缓和她脸上的严肃和恐惧。
“苏州。”她轻声回答,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哦,我祖上也是江南的,离苏州不远,后来才迁到辽东来的。”听此他高兴地说起自己的家乡。
她只是静静地听着,不吭一声。
“江南好啊!小桥流水,粉墙黛瓦。不像辽东战祸连连。”见她不搭下句,他有些尴尬得笑了,继续着“江南”这话题。
听此言论,她不禁叹惋一声,冷冷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都一样。”
身旁的男子听到她的感慨有些吃惊,但又觉得是意料之中的事。他微微一笑,感叹道:“你一个文弱女子能有如此见识,实属难得啊。”
她,没有再接他的话,只是静静地坐在一旁。
见她低头不言的样子,身旁的男子一时间也不知道如何说起,只是从怀里拿出一个东西送到她的眼前,轻声地问道:“这只玉镯是你的吧?”
她,看了一眼身旁人递来的玉镯,惊奇地接过来细细打量。那曾经是她最珍爱的金镶玉手镯,那是她当年准备赎身的首饰里最贵重的一件了。色泽碧绿纯正,玉质玲珑通透,边上的金边放着华美的光辉,清晰地印着一枝曲折的梅花。只是那一腔热血一时冲动,为了那个男人,她捐了这只镯子。后来那个男人便没有在秋试之后回来娶她…她小心地抚摸着玉镯的纹路,并不冰冷,因为上面还存在着身旁男人心口的温度。她蓦地抬头转向身旁的男人,秀眉微皱:“怎么会在你这里,这是一年前我捐给关外将士的,这不应该在当铺里吗?”
“董公乃我授业恩师,已过世多年,其书法丹青也到处散落。我听闻其行书《岳阳楼记》卷流至江南,为集军饷而竞拍,我就命人拍了回来。无意间发现此物,就也一并拍了下来。”他不紧不慢地叙述着事情的始末,语中带有点滴欣慰,“你,久居江南一女子,也能为与你毫无干系的关外将士慷慨解囊,真的很让人欣慰啊!我戍守边关多年还是头一回听闻。”
“那关外的将士得到我们抗清的资助了吗?”她回想起事情的始末,看着手中几经辗转的首饰,内心最挂念的还是她和那个男人一同参加的抗清义举。毕竟她和他除了诗词歌赋,就剩下这点可怜的回忆了。
身旁的男子看着她天真的双眸,叹了一口气,缓缓地说道:“这么漂亮的镯子,你还是拿回去吧。”
“为什么?”看得出来他脸上的变化,她感到些许不对。
“你太单纯了。”他表情复杂,犹豫了片刻,却还是淡淡地吐出了事实,“江南有识之士年年都会组织此等义举,然而所筹集的银两多半都被征饷的官员没入囊中了,也枉费你一番苦心了。”
她,听到此处如心下一怔,顿时感到回忆被掏空了一般,难过至极“为什么没有人告诉我?”
“京城里官官相护,也就都心照不宣了。况且这种事情如若公之于众,江南有才学志气的人定对国家失望至极,会另起争端的。”看见她难过的表情,他内心沉重了许多,又不知如何安慰,只能为她一步步揭开事实真相。
听到这里她只能低头不语。一切都好像是骗局一样,那个男人也是被欺骗的人,可是为什么,她内心对他没有丝毫的同情了呢?他们仅剩的那点的回忆,也支离破碎了。对!她和他都是幼稚的人,如何铁骨铮铮,什么一腔热血,都是虚无缥缈的东西。最后,那个男人连对她一个女人的承诺都没有信守。突然感觉自己像个傻子一样,被所有的人,甚至这个世界,骗来骗去。想到这里眼泪就不住地划过她光洁的面庞,手紧紧地握着玉镯。
“怎么了?”身旁的男子看见她泪如雨下的样子,关切地问道,“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啊?”略微地猜到也许她是无奈于事实黑暗,却也不知道如何安慰。其实,她哭得更多的是那个背弃约定的男人。
“没有,没有。”她连忙拿出手帕,擦拭着泪水。
“那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燕郊的驻军,是吴三桂进京勤王带来的亲兵。他治军严格,各个岗位的士兵各司其职,都打起了十二分精神。但是,士兵对长官的严苛都毫无怨言,因为这个长官从不吝啬钱财。国库空虚,官员贪腐,拖欠士兵粮饷是家常便饭,但是作为吴总兵亲兵,他们从来都不操心自己的血会白流,仗会白打。因为他们上司会给他们最大的保障,所以他们也只听命于一个人,吴三桂。确实,他,想要的从来都不是金银珠宝,他要的,是驰骋沙场建功立业,成为这个王朝的中流砥柱。而最后他会如愿吗?
“将军,你怎么来了?”站岗的哨兵看到他,马上行礼。
“我没事,你继续。”拍拍守兵的肩膀,径直领着身边的女子走向马厩,他转身轻轻问道她,“会骑马吗?”
她只是默不作声摇摇头。
“没事,我教你。”他爽朗一笑,对着正在休息的马儿吹了个口哨。马儿惊奇般的同时会意,一匹匹欢快地朝他奔来。夜里月光微薄,借着军营里的火光,她看到这个壮观场面不由得心下一惊,她有些被吓到,微微往他身后躲。
“别怕,它们都很听话。”看到她的表情他连忙安慰,“喜欢哪一匹?”
生长在江南水乡,她从不知道如何骑马,更不知道喜欢什么马。她茫然地走到一群马儿中间,注意到一匹雪白的马儿很面善,其实,也不能是面善,只是她喜欢这干净纯洁的颜色。她,走到白马的跟前,想伸手触碰,却胆小地缩回。
“喜欢这匹吧?”看出她的喜好,他走到她身边伸手摸着白马头上柔顺的毛,示意她不要害怕,“来,骑上去,我带你去追风。”他扶着她坐上马背,然后自己坐在她身后,拿起缰绳“驾!”马儿会意,乖乖地前行,一团雪白在黑夜中轻快地闪动最后消失了。
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骑马,这一晚她倦意全无。只听到哒哒的马蹄,只感受到迎面扑来的清风和身后男人的心跳。一路策马奔腾,她瞬间清晰地感到天地浩大,夜空浩淼。她,什么也不用想,只用一路向前,冲破束缚,冲破命运的枷锁。这里没有秦淮烟雨,没有尔虞我诈,没有趋炎附势,只用风的声音。
“驾。”她仿佛可以从此淡忘一切忧愁与烦恼,包括那个被她唤作“辟疆”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