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九功刚急忙走到营帐外,却见芙宁已经端了茶盏出来,他赶紧挥挥手示意芙宁快一些,着急忙慌的责问:“怎么万岁爷传一杯茶,太阳都要打东边出来了,愣是见不着人!”
芙宁赶忙加紧脚步,由梁九功领着,一路到了御营之前,梁九功一挑帘子,芙宁弯腰前脚迈进去,一股暖流袭面而来,原来是皇帝怕冷,在屋里放了炭盆。那银屑炭乃是上好的炭木,只有皇帝和后宫妃位较高的才有此殊荣,只见银屑炭在那炭盆之中霹雳有声,却没有一丝呛人的气味,芙宁端了托盘至皇帝左侧,轻轻放在离不远的案台上,皇帝这才眉眼一抬,悠悠的拿起杯盏,刚打开杯盖,一股酸甜的气息扑面而来,他见白色椰蓉下微微颤动的紫色,只觉得新奇有趣:“这是什么?”
芙宁回道:“回万岁爷。高坡那头有个树林,里头的野果子听说是健脾养胃。”
皇帝抿了一口,瞧向她:“嗯,不错,还是你点子多。”而后放下茶盏,用手指敲着桌面的画,问她:“这幅画,你觉得如何?”
梁九功见二人如此,便缓缓退出了帐营,在门后候着听旨。
芙宁原本低垂着头,听皇帝如此说,顺势瞧了过去,只瞧了一眼,便脸颊通红,不知道回什么好。原来是方才自己在高坡坐于石阶之上,头顶一汪明月,却被皇帝看见,笔墨浓染至这纸上,见整幅图简单灰暗,越发显得孤寂萧条。皇帝见她顾盼生怜,心下已然明了所见之人是她,便问:“怎么不说话?”
芙宁红着脸道:“奴才欺君罔上,擅离职守……”
皇帝又问:“为何坐在那?”
芙宁声音如蝇:“舟车劳顿,奴才觉得胸闷气短,所以才……”
皇帝“哦”了一声,又取了笔来,在画上添了几笔,说:“我瞧着你自从落水之后,身体倒是虚弱许多,三天两头的病着。”
虽见皇帝说的漫不经心,芙宁却缓缓抬头看着他,唐突的问到:“万岁爷瞧见了?”
皇帝打量了她一眼,气定神闲道:“你独个儿揽到自己身上,倒是聪慧的做法,如今事情已经过去了,你心知肚明就好。”
原来果然是安嫔,自打进宫就这样处心积虑的对付她,可如今又能怎样呢,即便皇帝不如是说,她也知道自己无法对付安嫔。
皇帝见她脸上不快活,又说:“来,把这幅画挂到那个毡布那晾一晾。”
她应着,将画接过来,小心翼翼的举着画轴,走到毡布旁边。皇帝见她瘦小的身子伸手去够,却仍有一寸来高,便说:“旁边有杌子。”芙宁脸一红,回道:“是。”
她笨手笨脚的将杌子拖过去,刚踩上去,因穿着旗鞋,杌子又是藤条编织十分不稳,摇摇晃晃了几下终于站稳,皇帝只觉得她宫服宽松,腰身不盈一握,心中似有柔软触碰,便慢慢站了起来。
芙宁托举着画轴到了卡扣,眼见就要挂上了,却觉得身后一暖,腰身被温暖的双手环住,她心下骇然,忍不住轻呼出声,手已经松了,眼睁睁看着那画落在了地上。地上铺着厚羊毡,落在上面松软无声。梁九功听着里头有动静,忙掀了帘子瞧进来,却见着眼前这幅场景,赶忙又慌张将帘子放了下来。
芙宁浑身僵硬,窘迫的站在原地不敢动弹,身上一下子发了汗,有些挣脱的低声唤道:“万岁爷……”
皇帝渐渐松了手,她慌张下来,刚一屈身却扯到裙角,眼见着要摔下来,皇帝用手一托,将她拉入怀中,呼吸直逼她的脸颊,温热暧昧。她心中甚是害怕,不晓得如何应对。脚踝似乎扭伤了,只轻轻倒抽一口凉气,皇帝轻声问:“怎么了?”
芙宁害怕的略带哭腔:“脚……扭了……”
皇帝一个打横抱起,慢慢走向榻边,她心中极其恐惧与不安,大脑一片空白,眼前的明黄充斥着整个视野,头晕……目眩……
梁九功听着里面时而发出低喃轻语,不一会,熄了灯,渐渐暗了下来,只慢慢拉下外头那层卷帘,示意皇帝已经歇息。
胤礽因跑了马,也是毫无睡意,闲来无事,便与几个侍卫坐在篝火前烤肉畅聊,见月色已晚,歇息的侍卫也轮到交换夜巡,便起身打算回营,路过御营,里头灯火俱熄,梁九功却还在门口守着,他上前低声问到:“父皇歇下了?”
梁九功借了两步说话:“是,万岁爷已经歇下了,太子殿下早些歇息,明早还要早起赶路呢。”
胤礽笑道:“父皇之前总说,身边要挑选一个像梁谙达这样得力的人儿,本宫却一直没寻得,谙达要是收了什么徒弟,可别私藏着,到本宫麾下来。”
梁九功见太子如此说,忙谦虚道:“都是为万岁爷效力的,奴才可没有太子殿下说的这般好,只不过进了自己的本分,不惹主子生气罢了。”
胤礽只笑了笑,梁九功又道:“天色不早,太子爷早些歇下吧。”梁九功将身子一侧,让出路来,见胤礽走了,才回到原处站着。
太子营帐本就与御营相隔不远,胤礽到了营帐门口,刚准备掀开毡帘,却听见不远处有动静,他只一回头,便瞧见一个熟悉的侧影,弯腰从御营之中出来,手中端着托盘,向梁九功示意点头,慢慢的去了。
胤礽犹如五雷轰顶,惊的他站在了原地,视线再也不肯挪开一眼,直到身影在月下消失,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心渐渐的往下沉去,脸上发起了汗,腿如同灌了铅一般,掰不开脚步。见御营之中仍旧暗着,他的身影在地上拉的很长,很长……
芙宁回到帐营,庆竹见她一瘸一拐,双眼通红似哭过,便连忙接过托盘扶着她坐下,问到:“怎么了?发生了何事?”
芙宁只摇了摇头,泪水却又无声的落了下来,庆竹见她难过不堪,却又什么都不肯说,以为是皇帝不喜欢那杯特饮,凶了她。给芙宁拧了一个热毛巾,又递了一杯热水过去,她情绪才稍有缓和:“我没事的,姑姑。你先歇下吧。”
庆竹见她这般伤心,劝道:“刚来御前当差,出错是难免的,你若越往心里去,这之后的差事越是当不好,心里压的事情多了,自然更是担惊受怕,我瞧你是之前那次怕了万岁爷,所以才这般诚惶诚恐,这是要你自己个儿想明白的,旁人也是帮不了你的。”
芙宁勉强挤出一丝笑意:“我省会的,姑姑。”
庆竹见她想的开,倒也安心了,起身去铺了被子,便睡了。芙宁心里伤感难受,知是自己等不到出宫,却要与胤礽走到尽头了,想到此处,眼泪便默默的涌出来……
到了次日一早,天色刚刚擦亮,各个营帐都已经收拾妥当,见前面已然举起黄色的龙旗,怕是要出发了,等了良久,庆竹从马车探出头望去,马车均未行进,便问起旁边的侍卫:“前头是怎么了?”
侍卫回道:“太子殿下病倒了。”
芙宁连忙探出头问道:“怎么好端端的病倒了?”
侍卫说:“不太清楚。”
庆竹和芙宁回身坐好,昨日那宫女便开了口:“怕是要等等了。”
随侍的太医为太子把了脉,说是夜里着了凉,伤风严重,如今已经高烧不消,怕是经不起舟车劳顿,皇帝向来疼惜这个二子,当下便问:“如今怎么办?药吃了额头还是这样烫!”太医回禀:“建议太子殿下不要继续行进,应到济南都督府内小居几日,对于病情有利。”
因行程已经定下,所经的各府官员皆会在指定的日子内迎接天子,所以只能派济南都督府轿撵来接,分了一队侍卫随从一同前往,保护太子安全,其他人照旧前行。
见外面马车开始缓缓移动,马车内又开始七嘴八舌的讨论起各个皇子的轶事,芙宁心中不安,加上马车颠簸难受,便靠着庆竹歪着。
中午行至驿站,只随便吃了些填了肚子,便又开始行进,远离了官道,外头的青山绿水渐渐显露出来,御驾所及之处,皆有万民齐呼,场面十分壮大。到了晚间,终于行至下相(下相为现在的江苏宿迁),《史记》中说“项籍者,下相人也,字羽。”英雄的出处,有很多传奇的故事和风景,自然是一个适合避暑和郊游的好去处。
苏州都督府的薛必仁携下相官府的官员前来一同迎接。天色渐晚,路上行人早就被拉起了黄绸。因御驾到此,城门大开,一列马队迤逦而入,一众大臣整齐的下跪,高呼吾皇万岁。
皇帝由梁九功搀着,从马车上一步步下来,薛必仁赶忙跪着上前,“奴才薛必仁,恭迎圣驾。”
皇帝说:“起来吧。车上的人啊马啊皆累了,速速安排下去。”
薛必仁随即引着皇帝前往悦德行宫,这是早年间顺治帝因十分爱惜此处美景,便在这里造了行宫,虽然康熙年间皇帝很少来,如今可就派上了用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