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宫别院南跨渡良河,北越胡复壁,其中假山环绕,绿茵丛生,虽时节已过,树上落叶纷飞,却风景怡人,甚为美观。落叶皆由行宫宫人打扫清理,一路上免不了纷飞飘零,独有一番风趣。行宫中共有三十六处居所屋院,两汪深潭碧波,东南角还有一处暖室温泉,修葺的极尽精致,行宫向来供皇帝后妃避暑时居住。下相虽然风景独树一帜,毕竟距离京城路途遥远,只需一半路程的承德避暑山庄就受到皇帝的喜爱,每年夏日都是在那里度过。
皇帝御驾亲临,各个忙着收拾了别院,一行数百人皆卸下马车,井然有序的按照安排的住所行进。晚间,苏州都督府薛必仁带着众官员到达行宫请安,特安排了当地有名的厨子制作特色本地佳肴,负责御膳的太监一层层严格把关,放才送上皇帝的膳桌。行宫盛大典仪皆在碧流殿中铺设,居坐的案几达二十有余,众人皆在下首举杯递进,皇帝进餐十分简洁,只食用了些许暖粥与当地特色,赞许有加的封赏了当地名厨,这晚膳倒也圆满结束了。
皇帝心中惦记太子病情,刚好济南府邸飞鸽传书过来,小太监将书信交与梁九功,梁九功便急忙进殿呈于皇帝,皇帝爱子心切,阅了书信更是心中难过,亲自提笔回了书信,命济南府好生照料,务必尽心尽力。
佟佳氏却似久病初愈,心情大好,见皇帝前来探望,更是笑逐颜开,说了会儿话,皇帝因舟车劳顿,加上为太子的病情劳神费力,只觉身体十分疲惫,便早早的在佟佳氏的住处歇下了。
万物俱息,夜间的下相十分安静,微风徐徐,只听得渡良河河水潺潺作响,落叶轻拂地面的
庆竹见芙宁在榻上辗转反侧,便轻翻过身,问道:“睡不着吗?”
芙宁以为庆竹被自己吵醒,轻声说:“扰着姑姑了。”
庆竹说:“那倒没有,我素来睡觉比较浅,倒是你,一向择席,怕是难以入眠。”
芙宁回:“外头不见月亮,倒似少了些趣味。”
庆竹笑着说:“只有你会注意这些花儿啊,月儿的,我算是粗人,不懂欣赏。”
芙宁只淡笑,庆竹帮她拢了拢被子,拍了拍她的肩:“快睡吧。”
二人不再说什么,屋里越来越静,沉沉的陷入夜晚的黑暗之中。
次日刚过了五更天,皇帝便早早的起来用了膳,回到自己所居住的殿内,处理了一些当下送来的六百里加急的御函,传芙宁送上膳后玉露。这玉露也是当地十分有名的餐前饮品,因皇帝不习惯餐前饮用,便传了膳后,芙宁将玉露放下后款款退下,却听皇帝唤了一声:“都退下吧,”又对着芙宁说,“你留下。”
众人皆依次退出到殿外,见芙宁仍僵在原地,皇帝和颜悦色:“听说你祖母是下相人?”
芙宁低声道:“是。”
皇帝又问:“想家吗?”
芙宁仍旧低着头:“奴才是罪臣之后,没有家。”
皇帝见她直言不讳,略微嗔怒,却因她也是无辜,硬是压了压怒火,低声问道:“你在怪朕?”
芙宁听出皇帝语气不佳,平复了一下心情,回:“奴才不敢。”
皇帝与她一日未见,却见她态度反转,从先前的卑微娇弱到现在的冷言冷语,只觉得十分捉摸不透,旁人求都求不来的恩泽,到她这里却淡然冷漠?
皇帝心中有种异样的感觉,只觉得被这新鲜感吸引,稍有沉思,微笑着走过去轻轻挽起她的手,低头在她耳边呼道:“昨晚是朕鲁莽……”
芙宁感觉热气哈在耳朵上,酥酥痒痒,听到皇帝如是说,只觉得面红耳赤,条件反射般将手抽离,往前走了两步,因奴才不能背对着主子,她只得转身对面着皇帝,头仍旧低着。
皇帝也不生气,又上前拉住她:“我带你去你祖母府邸瞧瞧,可好?”
芙宁慢慢抬起头,一双眸子如同波澜不惊的海面,深不见底。
皇帝命梁九功取来一套民间的男装给芙宁,自己也换了套便服,由薛必仁率领侍卫和抬轿夫来迎,一行人鱼贯而出。
佟佳氏将庆竹叫去问了些话,用了早膳,带着随身宫女到畅音阁观赏喂养红鱼,主仆几人有说有笑,竟像从画中走出来的美人,与这景致浑然天成,美妙绝伦。
皇帝南巡,自然是体察百姓之苦,了解当地农产出与土地征收。每个地方皆有贫瘠之地,民不聊生,所以皇帝特地来到附近的贫困村落视察。
刚到村口,便下了轿撵,打算徒步进村,薛必仁十分惶恐,生怕出了什么岔子,皇帝随手指着芙宁,道:“这个是我的贴身侍卫,武艺高强,由他跟着吧,你们都不许再跟着!”
薛必仁纳闷的瞧着这个身材瘦小的侍卫,心下狐疑,再三劝道:“万岁爷万金之躯,还是由老臣亲自护驾……”
皇帝怒目一扫:“朕的话你也不听了吗?”
薛必仁吓得连忙打了袖子准备跪下,皇帝赶紧手势低声制止:“朕出宫在外,你别拘着自己,动不动下跪!朕和一等侍卫过去,你们便到村口候着便是了。”
薛必仁虽万分担忧,见皇帝这样说,只能遵命。
皇帝回头示意芙宁:“走吧。”
芙宁拱了拱手,压着嗓子低声道:“喳!”说着便跟着皇帝往村里走。
村里各处都是泥泞的土路,南方虽然时常供雨,却经常连绵半月不止,庄稼虽到了收获的季节,却因雨水太多,淹了不少庄稼,只见田间一片灿黄,蔓延到很远的地方,远处站立的农民似一个黑点一般移动,皇帝感触良多,对跟在身后的芙宁说:“百姓民不聊生,紫禁城内却仍旧铺张浪费,各宫各殿修葺奢华,朕感惭愧。”
芙宁瞧向皇帝的身影,虽然家仇搁置在里头,此刻觉得皇帝亦有自己的身不由己,明君自有明道,其手段不同,却是在为百姓谋福祉,为民间灾难感慨反省。
芙宁说:“小的时候,从来不晓得日子能如此清苦,头一次见到这般情景,万岁爷不要自责,但官阀更应自省。”
皇帝若有所思的回头看向她,眼中有一丝看不透的情感在里面。她察觉失言,说:“奴才不应妄议。”
皇帝望向远处,目光变得飘渺:“你说的甚是,”又略一沉吟,问道:“你父亲是叫……夏奉淮?”
芙宁心有所恸:“是。”
皇帝说:“你父亲是个才子,我记得大概五年的光景了,夏奉淮是裕王爷举荐的文人才子,还奉命在太皇太后生辰的时候题诗。朕觉得他学富五车,心中有鸿儒,赐他从六品礼部员外郎。”
芙宁忆起伤心往事,难过不已,皇帝见她久未出声,知道她心中悲伤,劝到:“太皇太后行事果决,素来厌恶明朝旧党,那年风声鹤唳,天下各处总有人举着反清复明的招牌……”
芙宁难过的低声反驳:“阿玛并未参与。”
皇帝说:“朕虽为天子,亦是无法掌控所有……”芙宁听他语气之中尽显无奈,只能偷偷摸了眼泪,不再说话。
两人都沉默下来,过了良久,一个满身泥泞,头上裹着汗巾的老人从田里蹒跚走出来,手中拿着一把稻子,见他们二人打扮均是富贵人家,犹豫了一下,却是打算绕着他们走,皇帝换上笑脸,上前两步,亲切的问道:“老人家,今年收成如何?”
那老人狐疑的上下瞧了他两眼:“你不是本地人吧?最近水淹了田,这几年年年如此,能回了老本儿就不错咯!”
皇帝顺着视线望向他手中握着的细细一把稻穗,只见淅淅沥沥的往地上滴着泥水,上头的穗子个头又扁又小,看来今年十分不景气。南方雨多易水灾,北方干旱易枯竭,皇帝无奈的摇了摇头,老人见他不再搭腔,便踉跄着走了。
皇帝望着他的背影,转头问道:“可要去你外祖母的府邸?”
芙宁一身侍卫装更独有一番风趣,帽檐下一张白皙稚嫩的面庞,听到皇帝如是说,只“嗯”了一声。
皇帝又看了看这广阔无垠的农田,便和芙宁去了。
下相城内与乡下截然不同,显得热闹繁华许多。下相人几乎都知道外祖母家的事情,因女婿涉及文字-狱,倒是让她刘家收到些许牵连,却到底是外甥女,便让嫁入太子府的刘氏孙女收到了跟前儿。
刘家算是皇帝的姻亲,府邸自然也十分阔绰,过了热闹的街市,倒见刘氏府邸门前空旷安静,芙宁驻足在府前。算了算,自己来刘府也就居住了几日,那还是小时候,所以,门口的守卫自然是不认识她的,她也素来与外祖母没有多少情感,便只伫立着,见那匾额暗红,笔墨潇洒的刘侯府三个字,皇帝见她过了良久,只开口说:“万岁爷,奴才想回行宫了。”
皇帝听她语气悲凉,却也不多问,对远处等候的轿撵和侍卫挥了挥手,一群人连忙稳稳的上前来,皇帝又看了她一眼,便进了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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