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马头在咖啡杯里沸腾着,已经等的不耐烦了,时间按照约定退到了昨天,包括耗散的热力都回到了原位,可是感觉没有回来,经过选择的遗忘固执而又挑剔,将留下的记忆抛在遗忘曲线之外,即使重复也不肯接纳。当一切都变了的时候,只有感觉没变;当一切都没变的时候,只有感觉变了。这种忠贞不渝的感觉是什么呢?本以为时间违反常规出现了奇迹,没想到从美杜莎的脑袋里蹦出了一匹飞马,真正的奇迹不在时间而在特立独行的感觉,她是那样的忠诚、善良、洁净、美丽,她是天堂,是地狱,是渗透于太空中每一个空隙之间的精灵,无形无影,无色无味,无智无得,却又是影是形是色是味是智也是得,想是什么就是什么,真实不虚。
回不到昨天的感觉滞留在今天,她眯起眼睛看着昨天的她怎样重复走过的路程,蓝色的马头在盘旋,发着诱人的鬼香,面对死亡的热情召唤,一个问题却象铁栅栏一样横亘在面前无法逾越,就是:为什么要死?
时间只为她倒转一天,她必须抓紧做出回答。自从她热烈地追求死亡后,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就像一个盲目的恋人,任原子潮机械地流向对方,魂牵梦萦地生死相许,却从未问过自己为什么要爱上一个不该爱的人。
她踟躇在生死线上,沿着三步来回的过道冲撞,活像一头笼中的狮子。就为了这三步空间难道她不应当死吗?不,不应当死,也不应当冲撞,即使她在心中把自己认同为一头狮子,她也没有发怒咆哮,她在散步,在信步思考,不失自己步态的优雅,即使在戴着镣铐的时候。她就这么优雅地在三步空间之内,在生死两界之间来回踱步,嗅着马头的芳香,这蓝色水晶体把死变成了轻松美丽的事件。
轻松美丽?针对所有人而言吗?她想到了哭,痛哭,眼泪。每一个死亡都伴随着这些慷慨神圣的赐予,想听听弗洛伊德的灵魂是怎样说的吗?他总是把美丽的脸皮扯下来让人看真相,真相就是血肉与骨骼、软组织血球蛋白神经根管还有那个潜藏很深的本我。
痛哭与眼泪是一种排斥性反应,是对潜意识中的恐惧的抵御与排斥,潜意识中的恐惧莫过于死亡,因此,面对所有的死亡,最本能的抵抗与排斥反应就是眼泪。死亡越接近于自己的熟悉与联想程度,这种反映就越强烈。比如亲人、朋友、邻居、同事、熟人、相关人员……为别人的死亡而痛哭流泪,悲的都是自己的联想,用一种大哭大喊来拒斥死亡。有一件事是国人自己的秘密,她不经意间从一个蓝色的精灵那里听到了,牠并没有与她订立缄口的约定,她也就没有保密的责任,她想公开这个秘密,因为有趣:蓝精灵漫不经心地告诉她,亡灵最怕眼泪和哭声。
眼泪是灵魂与躯体别离的试剂,在灵魂与躯体开始分离的那个时刻起,泪水就开始发挥作用,泪水越多分离的越快,在完全脱离的瞬间,泪水大迸,之后哭声大作,泪飞顿作倾盆雨,于是灵魂远远逃走,不再回头,象一只落水的鸭子,虽然会凫水,但却身不由己地被汹涌澎湃的大河水冲激而下,滚滚而去如东逝水。
基督教的葬礼上不许流泪,害怕泪水将亲人的灵魂冲进阿喀戎河,他们用宁静的祝福和祈祷让亲人的灵魂飞升天国,然后回望大地,将爱化为白色的精灵萦绕在亲人身边飞翔,人间有灵性的人能够看见,称其为“第六感觉”。
东方的哭丧另有一层意义,他们用泪水将亲人的灵魂送走,以免附体,为了亲人们着想,又用纸扎的一些替代品,比如纸牛、纸羊、纸人等去蒙混过关,以减少亲人的痛苦。
这叫做两种不同文化的反应,实则是不同地域的人对自己所由来的远古记忆在生死线上的复苏,生从何来为无明,在世上,转了一圈又回到了生的线上,此时叫死,在一个点上由死看生,如奶奶煲粥,爷爷看孙子,姐姐画画,永远摆脱不了自己头脑的想象力,她们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受着远古记忆的支配,万变不离其宗。
当她痛哭时,她是在排斥死亡。死亡是极其敏感极其自尊的蓝色小精灵,牠看人的脸色行事,当人不喜欢牠的时候牠就离得远远的,不肯靠近前来,尽管千呼万唤牠也知道那不是发自真心,人类在欢迎仪式上都用“兴高采烈”去迎接即将到来的一切,而不是用痛哭欲绝,死亡小精灵怎么会连这一点都分辨不清呢?当一个人痛哭地呼唤牠时,牠会远远地躲开窥视着她,替她难过,甚至同她一起流泪;当她不再痛哭悲伤,而是用宁静用微笑去召唤牠时,牠就会乖乖地走过来,依偎在她的怀中,愉悦地吻她的唇,吻她的眼和颊,和她融为一体。
她将宁静的微笑递给还在沸腾着的蓝精灵,牠立即静如止水,将那个永恒的微笑投射给她,一瞬间她明白了,伟大的达芬奇留下的这个千古之谜为何强烈地震撼着人类,道其美丽的蒙娜丽莎其实并不美,可是就像皇帝的新装一样,人们生怕说出不美而被斥为不会审美,因此都在由衷地强说美妙绝伦,她是那个说皇帝没穿衣服的孩子吗?不,不是,因为她看见了皇帝之所以不穿衣服,是因为他有着得天独厚的天体御衣,他是米开朗基罗塑出的一尊天神,任何衣服都无法匹配的美妙绝伦!所以他喜欢、挑剔各种新衣,最终只能如此展示他的绝不能再有的流芳万代而不朽的“皇帝的新衣”,他已经超出了帕里斯的帅美英俊,惹出了多少美女相思梦中而不敢说出。她看见了蒙娜丽莎与皇帝的天体可以相提并论的美,就是那让人勾魂摄魄的微笑,她直接叫她死亡微笑。她清清楚楚地看见了,那个蓝色小精灵正在吻她的唇角,飘展着自己晶莹的翅膀,搂着她的美丽的脖颈。
她用宁静的微笑唤来了死亡,她把最后的一笑留下了,然后随同蓝精灵一起离去,平静而安详,不管史书如何记载,她知道,她自杀了。她在随同但丁环游时见过她,聆听过她的倾诉,并且她知道,她与特阿贝丽切一同坐在洁白玫瑰的金色的花蕊中,旁边还有安娜·卡列尼娜。
她仍然没有回答为什么,还需要回答吗?微笑就涵盖了一切。有许多事情不需要问为什么,就如生一样,不能问为什么出生,也同样找不到为什么要死的答案,任何死因都不是单纯的,表现出来的诱因只是一个借口,一个安慰的理由,每一个意外事故都是蓄谋已久的谋杀,因为死是与生俱来的一对双胞胎。
死就是死,和每天上班下班逛商店买冰淇淋一样的随意和正常,用不着设计和预备,或许明天,或许从此刻开始的一个下雪的日子,或许就在下一刻里,上天就那么无意地赐给你一个美丽轻松的死,美丽的让你惊骇兴奋的透不过气来,轻松的就像试穿一条白色的莎丽裙,它会让你所爱的人都感到轻松美丽,因为谁都知道,你飞上了天堂。用不着去熬制什么马头,更不用跳动的泪珠,蓝色小精灵出入的洞口你猜在哪里?就在蒙娜丽莎微笑的唇角处。左边还是右边?你自己去探索吧。
退回的24小时象只大花猫静静地卧在12点的圆脸上,牠的两只猫眼饥饿地盯视着指针,一定是错视为老鼠了,本以为这24小时会在极其珍贵的重复中按照相对论的算式变慢或变快,而她祈求重复的原初动机是想认真地论证自己在死亡中的责任,希望真诚地获得一个宽裕的机会向爱她她爱的人们说“谢谢”道“再见”,可是感觉就是上帝,它翱翔在太空宇宙天地之间,谁也不知道它会看到什么想到什么做出什么,只要你的心情是美丽的,它攫取的信息就是美丽的,世界就是美丽的,人间就是天堂,还用去熬制马头乘月而去吗?
还需要倒回时间吗?当指针走完了24个小时之后,大花猫突然把眼睛转向了她,猫眼的珍贵就在于牠在夜间放大闪光,尤其在零点时分,那是猫眼出幽的时刻。什么叫出幽?就是变成幽灵,什么变的再变回什么,她总是怀疑每一个猫的肚子里都藏着一个爱情的故事。她对牠微笑,幽幽的蓝雾将牠携走,一转眼之间便消失了。
不需要了,她在夜光下舒展腰肢,象趴伏了太久的猫,牛郎织女在银河中相会,今夕无月,她把腰带搭上扣子,正好是一朵硕大的洁白玫瑰,花瓣可做相会的长亭吗?
天地之间,有亦无,乐亦悲,她作为您的第六感觉,你喜欢吗?这就是她送给您的美丽轻松的礼物,这是她对您的爱的真诚回报,请伸出您的右手,她就站在您的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