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她用一根细长的白色挠骨搅拌着她的马头咖啡,轻轻的,慢慢的,唱着柔柔的“懂你”,她本以为是她自己的声带发出的歌声,却发现是它,那根尖瘦的白骨,它随着马头旋转的速度亦慢亦快亦悲亦喜地唱着,在诱惑着她向漩涡的中心点潜入,这里是一个世界,一个被向心力留住了歌名被离心力散去了声音的没有任何进攻性武器的世界,她停止了搅拌,将白骨举向嘴唇,咖啡的汁液象太久的淤血带着太深的久不愈合的伤口向她张开,一滴一滴的滴向她的胸前,滴出了一个她不懂的符号,这是她从9·11遗址中拣来的,不知名的白骨,在一场巨大的爆炸之后,这种未名的忧伤总是太多,说了这是留给来世的故事,由故事中的人物自己命名。
她用白骨轻轻地敲击着咖啡杯,为它的歌伴奏,她在为自己演奏最后一支歌,为一个巨大的终始。
她不知它唱了多久,她知道自己站了很久,880蛇果一直在无声地汨汨地涌着粘稠的紫红色血浆,象圆形广场音乐喷泉中的一颗裸露的心脏,她对自己说:该走了。深褐色的声音却来自马头嗡动的嘴唇,马头扁圆的身体上烙刻着凸起的斑马条纹,象是刚刚鞭打过的正在肿胀的累累血痕,牠的声带不是褪化了吗?牠用忧伤的眼睛扫视自己忧伤的声音:抓住她的翅膀,这样你不会害怕。
马头,展开了牠的深褐色的翅膀,她将尖尖的指甲插进牠的黑色羽毛中,和牠冷凝的原子胶住成一体,用她自己的最后的一滴眼泪做封印,象所罗门为魔鬼打上的火印。然后,她端起了酒杯,看着杯中的往事,看着上下跳动的泪珠和微笑,她用数字去排列记忆,爱恨情仇在算盘珠子之间滑动,减减加加也就勾销了,欠她的她欠的都变成了库存账本,不用缴税,作为档案等候时机付之于火。日子还在继续,每一天都是昨天的复印,只有美国在忙着打造方舟,据说可靠的消息来自火星,上帝正在大发雷霆,这次恐怕40天不能结束,初步预测也要81天。
她的意识象火一样跳动,在原始森林中奔跑,无人能够扑灭,她也只有随着这意识之火的照耀去观看,为精彩壮观拍手称赞,火光映红的原始旷野充满了神奇的旋钮,每个旋钮都深藏着一千年的宝藏,这是真正的千年宝库,被野树杂草严密地封锁着,每一次的雷击火、霹雳火、阴阳火、无明火、都在点燃一场宇宙的涅槃,千年的隧道盘踞着千丈蛇王,借着火光牠弯曲着蜿蜒着刻划着新千年的S图谱盘旋而上飞翔而去,世人叫牠天堂蛇,一种会飞的蛇,是吗?牠其实是涅槃的撒旦,黑色大爆炸迸发的意识火,是千年旷野中被触动的旋钮,是蛇果,那流血的蛇果一直在涌,顺着十字架环绕流淌的血浆凝结的血色长练迎着21世纪大坍塌而S形狂舞,S形飞翔,火凤凰与火龙,东西方交汇的碰撞是死亡歌舞中的WR,一个不再有主题的画面。
她缓缓低眉轻轻飏起,一个花体的V字带着瞬间的呼啸融进蓝紫色闪电,灰白色,粉黄色,血红色,黑褐色,霎时万变的天空以倾泻万丈的愤怒告诉大地什么叫恐惧,马头在闪电中象一面高飏的旗帜,是那面独立于风雪中引她上路的红旗吗?难道再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吗?她与伊菲革涅亚见面了,她与她面面相觑,相视而笑,为她的马头干杯。
马头进入了她的体内,顺着血管慢慢流淌,她曾经设计过多少次死亡,她惧怕带着丑陋的痛苦与满面的憔悴而死,很小的时候她就为自己设定过死亡的年限,比如29岁,她害怕30岁,以为成年就是平庸,就是死亡的开始,就是等于死亡。
令她最兴奋的设计,是用枪对准自己的太阳穴,或用一把刚出鞘的利剑对准自己的脖颈,或者引爆自己。当然这一切都是为了公众事业而消灭敌人,当自己成了敌人的时候,她曾不止一次地设想,割断自己的动脉,让她的鲜血迸发,溅满雪白的天地,用血去书写一个合理的真相。有一天,夜深人静,当她呼唤自己姓名时,她明白了,人生有许多的不可知都寄予在名字之中,当一个人的名字中带有鬼字,被那么叫来叫去,而她又选择了鬼节作为自己的结婚日,那么她会选择什么样的方式去迎接死亡呢?这个问题立刻引起了她的浓厚的兴趣,她象准备博士论文似的开始在大脑中搜寻出各种可用的资料,拟写一篇高水平的论文提纲。人间的鬼会死吗?她将选择什么方式死?
深思熟虑之后,她酿制了她的马头,它会让她的血变成晶莹的蓝色,和撒旦的一样,这样,她会愉快地融进撒旦的血液之中,在生死转换之间毫不痛苦,甚至并无觉察。
多么美妙!蓝色的马头。
她的血随着马头的渗透而燃烧,由红变蓝,她的整个脏腑在融化,咝咝的凉在冰心玉壶中凝聚着,象干冰在燃烧,人与鬼有什么区别呢?答案正在出现:鬼没有内脏,因为她不食人间烟火,融化了并不是消失,变换的是一个固执的念头,环绕在腹腔内,总是在夜深人静时向梦中传递,立体声,太轻,没有声波做载体,随着空气振荡,就那么颤悠悠的,一听就与人声不同;再则鬼没有身影,因为影子就是鬼;鬼没有脚后跟,所以只穿拖鞋;最主要的,鬼的血是蓝色的,皮肤也是蓝色,鬼的世界以蓝色为美;鬼的指甲是尖尖的,长长的;鬼不怕人人怕鬼,鬼无根,两脚离地一尺,总那么飘来飘去。此外,鬼与人完全相同,诸多相同中最相同的是,鬼与人一样,有灵魂,看见了吗?魂字本身就含有鬼字,因此鬼一直在提出质疑:人是否有灵魂?人那么贪婪钱财,如果有灵魂,人是否能将灵魂出卖去换钱,这都说不准,人间一切都被标上了价钱,若人知道自己有灵魂,非拿出来标上价叫卖不可,不是有过《死魂灵》的故事吗?活着的人恐怕不会有魂灵,有谁见过人的灵魂什么样子吗?有关灵魂的传说,无论好坏都指做鬼,好为鬼雄,坏则为鬼魂。都与死后有关。这么一论证,鬼与人最大的不同则在于人无灵魂而鬼有,鬼的世界是缤纷多彩的,看看宗教壁画,瞧瞧唐卡,再听听“安魂曲”,人们就不会再去争论了。
她放下饮尽的杯子,在屋子里飘来飘去,顺着菱形钢丝网的洞眼钻进钻出,象一缕白烟,象一条小水蛇,是钻在水箱中跨世纪的那条小水蛇,飘的感觉好极了,就是有点冷,再加上那个固执的念头,就叫僵执,就是执着或“能持否”的“持”,这也是之所以为鬼而不能成仙的原因,她就是太在乎自己的名字了,她不明白,既然天赐吾名,为什么要在名字中加上鬼,这个带鬼的花名并不代表爱情而是代表神秘,但凡神秘,莫大于生死,人解不开生死之谜便将自己躲在男女之爱中以求规避与忘却,假托花以示爱,人又知道自己几分呢?那些糊涂的爱,无论是一见钟情,生死相许,办公室的故事或军队及监狱中的gay,都是同样的莫名其妙,同样的无可指责,因为都是同样的激起原因——生理上的物理化学反应,与人的意识控制能力、文化知识水平完全无关,就如同实验室中的反应堆一样。说到实质,人不就是一堆不断聚散的原子粒吗?
她的原子反应在马头溶液中出现了异常,电子显示识别不了这种怪异的液体,这一千年之中从未闻到过。化学反应式无法形成,只有爆破,重新结构。
她从爆破的烟尘中抬头四顾,这里不可能有任何生物,她很抱歉,没有和她的亲人朋友们说一声再见就独自一人到了这里,这种孤独与凄凉就是为了惩罚她的自私吧。一定是的,在她啜饮马头的过程中,过于关注自己的感受,夸大自己的悲伤,将个人的痛苦凌驾于祖国之上,违背了宇宙的真善美法则,导致了孤独大爆炸,这是宇宙和谐规律的现场演示。如此及时的反思,天父给予宽宥,她得到了上天最仁慈的奖励,将时间为她倒退一整天,重新熬制马头,重新开始最后的旅程。
还有什么比这种奖励更让人珍惜呢?重复死亡,还有比这更美妙,更让人兴奋的体验吗?就让她抓紧时间重新开始,这一次她一定要做的尽善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