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她静静地沉在水底,不呼不吸,不急不慢,上来如水上浮沤,出来似海市蜃楼,倦了沉下去睡一觉,或曰倦了睡觉沉下去,世界原本就是如此。她的栖身之叶在太极图中、黑白旋转之间,只有在转换的那一个时辰里才能看见,而这个时辰人们在睡觉,闭上眼睛不看这个世界,于是也便任她逍遥了。
她随着太极图在黑白之间逍遥游,穿越一道一道的斑马条,穿过来11条绕过去又是11条,拐弯时摸一下最后一条做个记号,免得迷路,感觉上是在循环旋转却一直也没有见到过她自己做的那个记号,真是奇怪,难道是她的感觉系统出问题了吗?或者在提示她时间不会拐弯吗?可是她真切地知道时间从没有走过直道,你见过直线时钟吗?时间是消耗不是消逝,如同抛弃和扬弃一样,有着形态上的不同。
她开始认真的思考“存在”问题,以什么样的形态存在,这是一个严肃的问题,涉及到21世纪人类思想史上的巨大变革,也关乎到一个故事如何结局,负连带责任的还有一些概念上的彻底革命以及重估一切价值的再次冲击。
生死是人类用思考表达的第一个问题,这与读没读书识不识字没有关系,如果有人否认这一点,那么他就是意识到自己超出了人类范畴之外,比如混迹于人间的火星酋长,天狼星小姐或者恐龙、水蛇、蜥蜴、泥鳅、金鱼等变异的人形动物,这些外星人或变异动物不同于人之处就是超越了生死,可是,即使死能超越,那生是能超越的吗?无论由什么转变的毕竟有个最初的原子生命吧。
死的超越,这又是一个什么概念?生态学、医学、心理学、文学还是哲学?难道承认自己属于人类就无法超越生死吗?她曾经活过、死过,这都是真的,她穿越了死亡大峡谷之后还活着,这也是她的真实。此刻,她坐着,受着宇宙万有引力的限制,她触手可摸的一切什物都是软硬适度,杯子不会说话,床板不会行走,她自己使劲吸气也不能坐地而起漂浮空中,她飞不出自己的躯体,更飞不出那个围墙,哪怕象魔术师那样来一次骗术让自己开开眼都做不到,人类用各种理论、观念、辞典将自己欺骗的一塌糊涂,就是不相信死亡从来就没有发生过。她要象正常人一样相信死亡是必然的归宿,同时她又非正常的绕着死亡跳舞,华尔兹、迪斯科、探戈、据说这种舞是sexy的表现,与死亡跳探戈,挺刺激的。
不管她是人还是精灵,不怕死已经不是吹牛,对此她甚感欣慰。如果死亡是可以用时间来界定的话,从怕到不怕必有一个过程,那么这个过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人从出生那一时刻起就注定了死亡,这是最聪明的科学定义,人在最聪明的时候往往都这么说,就像斯芬克斯的那个谜语,一旦破了之后,觉得那么滑稽,原来聪明不过如此。但是何时死,如何死,则属于研究课题,分属不同的学科领域。
出生时,她是被倒提着双腿拎进这个世界的,因此,瞪视蓝天成了她与生俱来的习惯,看天看久了自然想飞,离地飞天对于地面上的人来说也叫做一种死法,即曰升天。
稍大一点,有一天突然听人说老了会死,至于谁在什么地方什么情况下说的全无所谓,只是这句话成了长大的一个标志性记忆界碑。那个年代没有电视,天一黑根本不困就要被塞进被窝,唯一等待睡眠的办法就是胡思乱想,由此而发明的电视机,来帮助人们胡思乱想,那些喜欢胡思的人把睡不着时的乱想显示出来编成连续剧以供人们催眠使用。这一天她比平时失眠的时间要长,虽然那时她还没到入学年龄但失眠的病程已经很长,她反复数着手指头,无论怎么数父母都要比她先老,就是说,父母一定会有那么一天在她面前死去。想到这里,她的眼泪泉涌奔流,流泪自小就是她的特长,况且这又是最值得流泪的大事情,她哭啊哭啊还不敢出声,使劲地咬住被角,整个内脏全都抽搐在一起与她共同悲伤。以后她又在同样的念头下哭过许多次,最厉害的一次她哭了整整一夜,就在这种痛苦与悲伤之中,她明白了死是亲人之间的一种永久性分离,不再互相关爱。为了这种分离不会发生,她加倍爱她的父母、兄弟姐妹、她爱他们爱得十分的小心,以各种各样的咒语诅咒自己,假如需要死就让我一个人死,一定要让我先死,因为我害怕分离,她祈求上苍可怜可怜她一定要这样决定,为此她偷偷地乘着家中无人时跪在窗前对着天空合掌祈祷,最长时足有半天。
从识字之后,她便萌发各种奇思异想,用抄来的美丽诗句拼凑出色彩眩目的花圈供自己死亡使用,把自己的死亡设计的一个比一个浪漫、英雄、庄严而伟大,为此她不敢虚度年华,她刻苦学习,热爱劳动,专做好事不做坏事,做德智体全面发展的好学生,一定要让自己生得伟大死得光荣,象刘胡兰,争取死后也让毛主席题个字。
生活的溶液将她浸泡起来,面对平庸她转向死亡,泪流满面地徘徊在十字街头,迎风孑立,几次想把脖颈安放在车轮与铁轨的切点上,让死亡去斩断庸俗的尘缘,最终是什么力量阻止了她呢?在整整十九年的时间里,一只无形的手拎着她的衣领,将她绑在蹦级上荡来荡去,在生死之间。
这些对死亡的感悟与交往都不算数吗?那么,她从会场上失踪的那一天起算不算呢?她惊恐地注视着自己的灵车,扶着自己的灵柩冒着风雪上路,伴随她的难道不是死亡吗?那冰冷的镣铐,荒唐的判决,她的垃圾王国,“叭嗒”群体,她的鼠朋友虫伙伴,蛇虎狮豹夜半鬼叫,毛熊附身灵魂出壳,游历地狱,攀援天堂,她远远地退离了21世纪,象一颗被弹弓射出的泥丸,朝着公元前勇退疾驶,她把这叫做死亡。为此她流了可以汇成一条大河的眼泪,这条大河叫新鸭绿江,想第二次跨过去已经没有可能,用观念去划分的世界已经死亡,对于已经死亡的可以使用眼泪,为的是洗刷秽气,净化新心世界。
她哭,是因为她知道自己在死去,旧世纪在死去,不可阻挡的迅速的死亡只能用眼泪相送。头发在死亡,皮肤在死亡,内脏在死亡,观念在死亡,她在死亡,衰老的凤凰变得面目全非象一只脱了一半毛的火鸡,死亡用烈火将衰败与陈旧燃烧成灰烬,转眼之间新生的雏鸟便出火而站立,涅槃完成于毁灭之中。一座大厦的瞬间坍塌不是涅槃吗?火山喷发,一朵花的熔点,都是涅槃的泪,泪水亦水,由两种成分构成,H是喜O是悲。
冬天不冷,春天很短,夏天还没有准备好就破门而入,看看变成了短袖的斑马服,心里挺难受,穿上后看见了胳膊上的北斗七星,心情和阳光一样不可阻挡地快乐起来,用这种快乐的心情去想最快乐的事情,第一个第二个第三个最后一个竟然都是死亡,有人说当死亡是个快乐天使时,你就会变得无比快乐,这话真有体会。
她开始去思念死亡,召唤死亡,触摸死亡,打扮死亡。原来死亡并不伴随眼泪,更不需要痛苦,它是一个漂漂亮亮的蓝色小精灵,永不枯萎,永不褪色,永远的闪烁着那种蓝莹莹的紫,这是魔鬼的眼泪,是撒旦的血,在这里血和泪都呈蓝紫色,一种宁静的美美的宁静,人间叫它“勿忘我”。她认认真真地和它面对面地谈过一个中午,那天太阳也穿着斑马服,阴一阵阳一阵,灰一阵白一阵,明暗交替中她看见了,这一丝一缕的蓝紫色花魂是死亡留给亲人朋友的最后一点印痕,是经过血与泪沉淀之后的精髓,它用一种坚硬如刺的蒂托护着那么一朵细小的不能再小的小小蓝花,它用细的不能再细的细细的声音在叫着“勿忘她”,这是不褪的蓝,她用水试过,它就是那样的高昂着自己蓝色的眼睛仰浮在水面上,不管发生了什么,它都固执地保有着自己那份沉淀下来的思念,这是水与时间合谋共图也无法消灭的,这份被召唤的“勿忘”与不能消褪的“我”是被思念沉淀下来的纯真的爱,不带有任何功利的色彩,是为了爱的思念,是永远的善。在诸多争艳夺宠的鲜花中它永远是小小的陪衬,而在瞬间枯萎凋零的花尸中剩下的唯有这一缕小小的蓝色花魂,它是永恒的。
“死不是恶,而是最高的善。”当你发现了这一点时,就变成了死亡的真诚的追求者,由偶像崇拜者、追星族变成了教徒、恋人,由浪漫的向往变成了理性的追求,死亡成了每天清晨推窗迎接的第一道晨光,明朗而清爽,馨香而愉悦,她象盼望录取通知书一样的望眼欲穿地看着前方道路的拐弯处,渴望邮递员出现,就像诺亚盼着口衔橄榄枝叶的和平鸽儿,她在盼着一个蓝色小精灵把她带走,带到那个善的乐园。她已经准备好了,随时都可出发。
墙太高,遮住了她的视线,没有拐弯角,没有邮递员,蓝色小精灵也一直不肯出来,“是我的成绩不好,没有录取通知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