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大自然通过达尔文告诉人类一条法则: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有点象美国总统的对外宣战权,也有点象士兵的立正,或者也象猴子的忧郁、老虎打的那个盹,他用一种冷冰冰的单词,把血肉横飞的画面遮掩的天衣无缝,合理合情。
上帝造人的时候也造了动物。一天凌晨,混沌初开,上帝在一个清晰的梦中过早的醒了,连续六天不间断的造物,他感到些许的疲劳,因此醒来后没有立即起身,懒在软软的被窝里望着浩瀚的星空发呆,想着梦中的那个优美的动物,他从枕头下面抽出一张雪白的诗笺纸,依照梦中的记忆折叠起来,他愉快而认真地折叠着,精致细密地折叠着一边一角,一横一竖,当第一缕晨光带着金色的灿烂投到上帝的额顶时,一只白马羞涩地站在了上帝的手心,他把玩着,欣赏着,喜不自禁地赞叹着,对着白马的眼睛吹了一口气,白马便优雅地欢叫了一声跳下床来,绕着广浩的宇宙撒欢地奔腾起来,白马王子由此而来。
宇宙经过了几次变迁,白马也繁衍成了一个庞大的家族,上帝折叠时把自己愉快的心情和博爱的情感折进了牠们的基因里,牠们的善良便成了与生俱来的天性。繁衍后代是上帝赋予物种的特性,没想到被各物种毫不节制地发挥起来,超出了上帝最初的预置。为了保持生态平衡,上帝只好抛出一个法则,让物种之间的生存竞争以互相吞食的方式进行,由天做裁判。于是,地球不再温馨,战争从生存竞争开始,无论用多么高雅深奥的理论加以论述,也回避不了这个核心。
一支白马家族流落到了非洲密林之中,善良的天性不允许牠们伤害别的动物,牠们只能在防守中求取生存。在群兽肆虐的屠杀中,牠们没有尖牙,没有利爪,没有与生俱来的任何进攻性武器,牠们只能紧紧地偎聚在一起,依靠树叶枝条做掩护,悄悄地屏住呼吸,等待危险过去。就这样,在残酷的生存竞争中,牠们雪白的身躯变成了斑斑驳驳的树叶枝条的伪装模样,由于害怕,牠们蜕化了声带,即使在最恐怖的时刻,牠们逃生的方式也只能是撒腿奔跑而不敢嘶鸣,以免招来杀身之祸。于是,牠们活了下来的生存特征便在遗传基因中潜伏下来,由优选与突变进化成最能适应环境的新物种,于是乎,白马变成了斑马,一种群居、无声、毛皮呈阴阳条纹状的动物,性胆小、温顺、善良、素食、爱哭。
在天空向大地的俯瞰中,上帝发现自己心爱的尤物变成了这般模样:在弱肉强食的血腥厮杀中,牠们紧紧地挤在一起,用身上变异的条纹状保护色覆盖住自己,大睁着善良的眼睛等待着随时被吞噬的厄运,连呼喊求救的本能都失去了,当嗜血的尖牙利齿刺向牠们的心脏时,牠们只能透过密林缝隙,仰视天空,向上帝床头柜上的白马王子行最后诀别的注目礼,祈祷着死后灵魂的回归。造物主流泪了,他没有想到自己抛出的那条生存法则竟会如此残酷,然而,即使上帝也不能言而无信,他只能顺着惯性轨道密切地注视着事态的发展,以便调整自己的战略战术。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之后,上帝认同了牠们的这身“斑马服”,他用一张无形的大网罩住了这群只能防守不能进攻的动物,纸折的骨肉令人不能垂涎,枝条的碎影也在择优进化中变成了有规则的条纹状,如同蛇影、夜光、魔鬼的手印、哈得斯的鞭痕,它成了大地向天空请求保护的信号,也作为上天为弱者打上的记号向大地发出的警告:天然保护,违者天罚。就这样,在天择中,“斑马服”成了白马在尘世中生存下来的天然保护。
世人恐惧斑马的黑白条纹,是来自于对阴阳世界的神秘莫测,自然法则适用于一切生物,包括人。当巨大的电动铁门带着刀具的扎呀声在她的身后合闸时,她回望了一眼,然后便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朦胧夜色向里面走去,一条惨白的走廊迎接了她,将她送进了最里面的一间屋内。在她对眼前的现实完全没有信号的时候,接到的第一个指令就是:剪头发,换衣服。
对于监狱她并不陌生,但对于这样的命令她还是感到猝不及防,眼前的一切怎么也变不成现实,就是电影,就是银幕,就是剧场,只不过那些她早就熟悉的演员、导演全都换了,换成了新面孔,她一个也不认识,黑色的天空包裹着黑色的大地,演员们各自按照自己的角色在空冥中晃动,摇动着胳膊和嘴唇,好像一年前的那次葬礼上人们的表情、神态和动作,她的左耳在无助中鸣叫,象拉响了九。一八警笛,她用悲哀的眼神四顾,想抓住一丝爱的闪烁,想碰到一根怜的神经突触,都不可能,这是在演电影,大家都在看着导演的脸色眼神,都在听从导演的统一指挥,一丝表情的差错都不许发生,要演的象真的一样却不是真的,导演在哪里?天父,她知道是您在导演永远循环着的九十九部人间喜剧,您这样的安排仅仅是为了给她留下一个终生难忘的第一印象吗?
又一次从头开始的洗劫。她不能再穿自己的衣裳,她必须穿上规定的服装,也就是带着耻辱印记的囚服。她仰视夜空,那一天的月亮又大又圆但却朦胧不清,好像是一张刚哭过的圆脸,粘粘糊糊的还残留着润肤液的滑腻,死去还是活着,又一次成了质询自己的问题,她恨她的那些留在大门外的亲人朋友,为什么非要死缠着她,象俄罗斯民族的圆圈舞,围着你转啊转啊,还唱着欢乐的歌曲,弄得你头晕眼转找不到突破口,还要笑。
她在流泪,想用这最后的武器抵御她承受不住的重辱,可是这武器只对爱你的人有用,于是她流给大地,流给地里的老鼠、蟋蟀、甲壳虫……牠们曾经陪伴她渡过了那么多流泪的夜晚,她爱牠们,牠们也爱她,她们的爱是无声的默契和深刻的对视。
对人生极限的一次次体验将她推在一个孤独的边界,她产生了被抛弃的感觉,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老天,非要经过九死才能一生吗?她一个零丁女子,并没有抵抗铜墙铁壁的能力,她也不想抵制什么指令,只是她的肩臂太沉重,她抬不起手,她的肩背部用生锈的铁丝穿过,象晒干的沙丁鱼无奈地垂挂着,命运中的又一批陌生人围在她的眼前,全都穿着叫做斑马服的囚衣,她们奉命在完成一项任务,逼她穿上斑马服。
她在剧烈的抽泣中泪眼婆娑地恐惧地看着斑马服:这是用劣质化纤布料胡乱缝制的衣裤,没有尺寸与样式概念,从没有诞生前就存在了的被虐待捆绑的皱褶布满全身,横横竖竖地表达着满不在乎,自暴自弃的粗鲁。灰色是大墙内永远的主题,在肩背部镶嵌着一块斑马条纹状布料,故称“斑马服”。
斑马,她想起了白马那雪白的肌肤上被生存法则抽打的累累鞭痕,想起了牠们那无声的哀惋,是的,她还看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闪动着一点飞溅的泪痕,她被摁住,七手八脚地套上了斑马服,她的后肩象被压着一块粗黑的铁钉板,直直地扎在她的肉里,一架巨型空气锤一下一下地砸,哐、哐、空、空、她成了一片铁屑,一竖一竖地直立着,那是铁窗的栏杆,大墙上的电网,她喘不过气来,她感到无数双手按压着她的肩头,指缝透过黑夜放射出闪电的灰亮,一束一束的电荷击打着她的脊背,当非洲的太阳把第一条斑纹印在了白马身上的时候,牠是否也像她这样的挣扎、痛哭?
为什么是斑马服?这个问题象那个血红的苹果一样闯进了她的眼睛,为什么美国把苹果叫做蛇果?因为是撒旦引诱夏娃偷吃的那个果实,是蛇惹得祸,经过千年的反思,美国人感谢撒旦引导人类走向智慧而不惜牺牲自己的伟大精神,故而饮水思源,将苹果又叫蛇果,让人们记着撒旦勇于自她牺牲的使命感,心存感念。
那只被叫做蛇果的苹果静静地卧在斑马服上,鲜红的皮上喷溅着点点深红的血迹,一行一行地向下流淌,这是当年撒旦遭受鞭打的痕迹吗?上帝在盛怒之下将美少年变成了可怕的蛇,又将这一条条黑色的蛇缠绕在白马的身上变成斑马,这是苦难+智慧+善良的象征,撒旦为人类所承受的又何止是被侮辱与被损害?牠用高贵的心灵托起对个体的灭顶之灾,她作为牠的同类自叹弗如,她想起了马戏团里的河马、笼中的老虎、那只被买了票的人拍手叫好的雄狮摇着一头红色的鬃毛顶球玩儿、还有那只流血的苹果……
她安静下来,用泪水照了照斑马服穿在身上的样子,苦苦地笑了一下,嗯,有点象溥仪,那位皇帝不也弄了这么一套衣服穿着吗?也算是皇帝的新装吧。天父又一次诡谲地笑了。
天父说,斑马服是他的构思与设计,凡是穿上斑马服的人都被他用天网罩住,形成天然保护,他要求这些人象斑马一样群居、温顺、无声无争、修身养性,任何外力都不得伤害,违者由天父给予七倍的惩罚,只要穿上斑马服,立即就在上帝的花名册上登记入册,成为天然保护对象,就有了绝对的安全系数。斑马服成了大地向天空请求安全保护的信号,上帝见到这个信号,就用他温柔的大手抚摸流血的心和流泪的眼,将其注入斑马的笃诚与善良,这是生存战场上成功的保证。
天父说,21世纪,斑马可以变回白马,作为苦难后的回皈。
又说,斑马服作为苦难的象征,展示了善良与忍耐,它让穿上它的人变得沉静、沉着、沉默、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