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她透过钢丝网罩住的窗户向外张望,象只小松鼠那样,钢网的菱形把外面世界切割的鳞鳞片片,偌大的院子,红砖厂房,灰砖楼房,蘑菇状的花树路标,如果不抬眼和高墙上严于职守的机枪对视,她会以为自己正站在乌法机场的候机室里等候换机。每天,她都乘着上厕所的机会向外望,看见三人成行的斑马队伍在黑色看押下走台过场,恍恍惚惚,似是而非,唯独斑马条纹是清晰坚定的,它象大墙上的哨兵和电网一样的笔直,吐字明快地报告着自己的身份,绝无差错。她曾经想过,如果斑马条纹变成曲线,或带有奇异吸引子的波纹状,或象流泻的金雨,或象深潭的漩涡,总之,她用想象将其修改过千万种不同的条纹状,千万种不同的欢乐曲线勾勒的世界将是何等的奇妙!这难道不应当是新千年的主题吗?应当由谁来奏响?
那只苹果一直在流血,它让她不敢盯视,那象流星雨一样喷溅的血象滚烫的钢花打在她的心房,一点一个血洞,她的心好痛,痛得她脊背抽筋,一阵紧似一阵地呕吐,在这种生理性的痛苦中她终于明白了,这是撒旦的血,它一直在流,流了一千年,至今还在流。可是,撒旦的血为什么会流得她的心痛,她甚感奇怪,撒旦和她难道还有什么血缘上的关系吗?她擦拭着蛇果上的血,血流如注,她双手捧住滴血的苹果,觉得胸腔里空空洞洞的,她才猛然意识到,这是她的心脏,怪不得她的心会那么痛,她战抖地看着这颗滴血的心,不知是该收回到自己的心室里还是该还给撒旦,那条缠在斑马脖子上的蛇。
人生真是一道谜语,从出生那天开始,就在为谜底编织相符的谜面。十五年前,鬼使神差的她就来到这里,那时她是学者,来为龙勃罗梭的理论寻找实证依据;五年前,轰轰烈烈的她又来过这里,作为行政长官,来视察、讲话、做报告;如今,荷枪实弹,五花大绑,她被重兵押解到这里,强行穿上斑马服,她又成了自己的被试。不管愿意还是不愿意,历史就像打印机一样,毫无表情地印制着现成的表格,她们是一群课间游戏的小朋友,在按照格子跳家家,出格的就是输家。她总是赢家,因为她聪明、敏捷、跳得最好,不管这格子划得多么曲折离奇,她都能循着脉络跳出精彩,拿到第一名,是呵,她总是第一名。在这里也是。
她在历史的长廊中穿梭,游游荡荡,什么时候她曾经支配过自己呢?十二年前,她跟踪解析一个女杀人犯的梦,想解读人类天性中的犯罪密码,她的好奇心是不是越过了雷池?五十年前,爱因斯坦发现了上帝的秘密,他想解开宇宙的密码,于是他死了。十年前,她象梦游一样地追寻过一个因杀爷爷被判了死刑的女孩,仅仅是为了和她见上一面,她赶乘火车,费劲周折。十年一梦,好像刚醒,还在回味梦中女孩的“地包天”与乾坤秩序的倒错有什么关系时,她却早已转世成为一个大人,象天边那片月亮一样真实地出现在她的面前。在钢丝网罩住的窗外,角色转换给予她的奇耻大辱,象蜡一样融化在前世的缘分中,从来就没有存在过。她和她的故事在下一章,她们还都没有看到的一页。
她开始有些恍惚,思维象被秋风刮起的一根羽毛,找不到根系,这是灵魂从肉体中向外剥离,想弃她而去。她最想做到一件事就是让秋天的第一阵风将她的头发全部拔光,这是她对尘世的最后一点所有和眷恋,没有了头发的女人不会有人爱也不会再爱别人,脸上的表情也将从此不再闪烁。
人生将进入一个何等轻松美妙的境界!
月亮,被爱情讴歌的月亮,就是一个孤独的尼姑,真正的爱情是思念,在思念中让自己完整,而思念必然伴随着孤独,在孤独中让思念升华,因此将爱情寄予月亮的人是体尝过真爱滋味的人,这种滋味就是孤独,因爱而不得的孤独,嫦娥奔月就是怀着这样的情感,一个满怀春情被闲置在绣阁中的小妇人。
一张圆圆的脸,一个光光的头,这是月亮还是她,她说是它,它说是她,即使它把脸遮起一半,她知道那还是它。它想遮住世人的眼睛,不让人们用它的眼泪借题发挥,它每个月只有两天不流泪,它想借着照亮山河的清辉寻找它失落的发卡,可即使找到了还有什么用?就像麦琪的礼物,深挚的爱只能深藏起来,这或许就是麦琪礼物的史学价值和文学价值,它远远地胜过了侯爵送给叶卡捷林娜女皇的马车。
什么都不需要了,斑马服夺去了她对尘世的所有想望,她似乎明白了,她的从不储蓄从不收藏原来都是为了这过早的不再需要,理想,什么叫理想,她是同龄儿童中最有理想的,也是老师家长心目中最能实现理想的优秀女孩,其实理想恰恰是冥冥之中对你所由来的那个理型世界的想望,对理念的回皈,是斑马对白马的回望,她的理想是什么?破灭了吗?斑马条纹捆绑的是她的理想吗?
当她接受了斑马服的时候,她也接受了这个世界。她发现这个世界很洁净,这里没有男人,粗重的劳动把一半女人变成了男人,她们极具男性化的行为、动作、甚至语言和神态,不是刻意的模仿,而是把人的天性中隐退着的另一半发挥出来了,是的,苦海无涯的飘泊又把女人的一半变成了男人,她们不再需要男人,而是把自己变成了男人,最终完成了自我的统一。她绝对无意于伤害男人,只是就自我感觉而言,没有男人的世界真的很好,没有了刻骨铭心的欺骗,没有了充满真情的谎言,没有了你根本就无法说清楚的前世缘分今生怨恨,没有了那些伤透了脑筋的爱恨情仇真假猫王,想来想去,最好的感觉其实是没有了妒忌,不用再去为了一个不愿回家的人伤心流泪,不用再去猜那个女人是谁。
这种小女人的情感不应当属于她,可她也是一个小女人,一个渴望被爱的女人,一个被抛向大海在波涛中漂流的女人,在咸涩的海水中她们都自顾不暇地求取着呼吸和生存的空间,偶尔从波涛中露出头来,也都带着满脸的海水与泪水,在一次涕泗滂沱的换气中,她突然发现了一张非常熟悉的面孔,这是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太太,经年累月地在风霜雪雨中叫卖“雪糕——糖葫芦——”她的嗓音又高又细但不优美,粗壮的骨骼,黑红的脸膛,泼辣的风格,记录着一个年轻时守寡的女人把自己的全部都变成了男人。她是她的一个邻居,每当听到叫卖声,不管需不需要,她都会让她的儿子去买她的糖葫芦,她说,糖葫芦是她自己做的,很干净。从儿子只会跑不会说时到儿子长成了大小伙子,她一见到她儿子的影子老远就扬着她那又高又尖的江苏口音喊着她儿子的乳名,她儿子也习惯地买她的雪糕糖葫芦,其实他并不喜欢吃。曾有过几次,儿子从风雪中放学回家,一边换拖鞋一边递给她几串他并不吃的糖葫芦,对她说:“真可怜,她什么时候不卖糖葫芦就好了。”
她看见她和几个人在一起推一辆垃圾车,她还是戴着那顶绿军棉帽,两只帽耳朵紧紧地护着她那一头苍老的白发和黑红的脸膛,如果不是那套斑马服她会以为她是进来干活的,她的出现让她吃惊的连眼泪都僵在了脸蛋上,这是她刚到这里的第二天上午,菱形钢丝网窗户把她和她隔开在室内室外,她看见了她而她看不见她,一瞬间,她本能地想喊她又本能地躲开了,以后,象这样的见面又出现了许多许多次,她一直没有喊她她也一直没有看见她,从冬到夏,她的摘下了棉军帽的头发象风中的末草,脸庞消瘦但却减少了许多风吹雨打的皱褶,她负责推垃圾,不再尖声叫卖脸却一直仰着向上,这成了她的习惯性动作。她不知道在这个70岁的辛辛苦苦的老太婆身上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她不会是像要换木盆的那个老太婆一样要做海上的女霸王因而惹怒了小金鱼而把她扔到了海上吧,她知道,她即使看见了她也绝不会相信是她,有那么几次,她也是直直地看着她,然后直直地走过去,象计算机划出的直线,一点颜色也没有,并不是因为后面的看押,而是因为没有联想。每一次,她注视着她推着沉重的垃圾车蹒跚着走过,斑马条纹直直地耸立在肩头,并不因为她的高龄而发生一点弯曲,她由她及远地询问着天边同样灰色的云,上天想通过这个老太婆向她昭示一个什么道理呢?人与人之间从来就是平等的,任何事情都会在任何人身上发生。
一定会有那么一天那么一个时刻,她认出了她并相信是她,那时她该怎么办呢?她会不会有一天也要象她那样叫卖糖葫芦呢?在生活面前,她们作为个体有选择权吗?在强大的厄运面前她们没有,她们只有被选择的权力,在被选择做什么不做什么的问题上,上天是有标准的。她相信,她不会被选择去卖糖葫芦,尽管她被选择进了牢房。
她祈愿上天善待这个会做糖葫芦的老太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