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这个世界叫白夜。
不灭的灯光下每分钟都可能发生的自杀和残杀被严密地监视着,思念的创痛远远地超过了肉体的创痛,她们以暴力割杀自己或别人来缓解这种心痛,这里没有同情也没有眼泪。
拂晓被白雪浸得透湿,象拧不干的润肤绵,湿漉漉滑腻腻,好在还带着泥土的清香。一匹栗色小马驹诞生在青草地上,牠湿漉漉地睁开栗棕色的大眼睛,牠看了一眼看不清的白雾便挣扎着站了起来,牠知道自己的使命是站立,奔跑,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孤独的小马驹,生下来就没有看见牠的母亲,牠的母亲隐身在白雾中,这难道又是上帝的花招吗?就像那团黑雾,那团金雨,那只白色的天鹅或雄健的牡牛。
她孤独地启程了,背负着沉重的十字架,这团白雾包裹着她,让她象磁石上的小人一样旋转着前进,失去了方向就意味着失去了家,是的,她想回家却回不了家,她只不过是朝着家的方向眯一下眼睛,从感觉上阻断思乡的念头,以免让自己失去勇气和傲气。
为什么要让如此浓湿的白雾为她送行呢?她来时踏雪,去时一年整同样也是踏雪的季节,雪变成了雾,同样的白,同样的湿,同样的亲柔着她,只是雾没有了雪的喧闹,多了一份雪所没有的温柔。
她带着对这份温柔的谢意上了车,她忘记了这是什么车,一位同行的男孩子被械具铐在车上,她以惯有的长者与师者的语气温柔地对他说了一句既是教诲又是同情也是关爱的哲学用语,这是她一贯的做法,总以为自己是为人师表者。几十年来,她处处受到尊重也正在于此。而此时此刻,那个男孩子不屑一顾地瞥了她一眼,霎时,她想起了她不应该忘记的,可是她忘记了,她忘记了,这是囚车,她忘记了,她也要戴枷锁,她忘记了,她成了他的同类,她忘记了,她已经失去了教育年轻人的资格,她真的忘记了,她是个坏人。磁针的方向偏离了轨道,指南针坏了!她收回了自己想做施主的一分温柔和感动,她紧紧地收缩着自己的难过,眼球不动地盯视着车行的前方,她知道“云开雾散”这是太阳的格言,是大自然的游戏,与人类社会根本无关。
随便往哪里行驶都无所谓,青山埋忠骨,何况她已被判定为反骨,撒了就是了,或者用不着撒直接化烟而去,不留一点骨渣,这倒是她真正愿意的。人本来就是泥渣做成的,她来世不再做人,何必还要留什么渣呢?
她已经不习惯流泪了,悲伤时她便习惯地张开嘴唇,咬紧牙齿,眯起眼睛,使劲地仰起下巴,摇晃身体,这一招真的很起作用,立时就能制止眼泪,一路上她基本上保持着这种姿势:视如水上浮沤,视如海市蜃楼,若人观世如是,死王不得见他。这是《法句经》里的一句箴语,她不经意间的记住了就难以忘掉,象蝴蝶粘在了网上一样,反反复复,滴滴点点地渗透在她的脑海之中,渐渐地它渗出了一个图形,无所谓是也无所谓不是,似是而非,无所谓胜败、对错、输赢、成否,这些全都舍去,两俱舍,这是佛家的消极哲学,或者是为了造就成佛的残酷的剥夺理论,当然它是解决一切痛苦的最有效的******,这个世界,这世上的一切,有形的物质无形的认识,若真的能视如水上浮沤与海市蜃楼,还有什么痛苦可言,连死亡都变成了一支蓝色的花朵,可是她至死也做不到,她就是死了也希望能收到999朵洁白玫瑰的祝福,她太在乎别人心中的她了,就像这个男孩子,她愿意把她所有能代表真诚的东西都拿出来向他证明她不是坏人,可是这沉重的枷锁代表了所有的语言,她还有什么话可说呢?
不,她有话要说,她要对自己说,说在无人处的独语,是对自己最深刻的剖析,她想认清自己,到底是不是一个应该被囚车运载的“罪人”,当她使用这个词的时候,至今,她的双肩依然象被烧红的铁钳夹扎,她的胸腔渗进了一股殷红的血,蜿蜿蜒蜒象小蛇一样顺着动脉在弯曲着游动,她的血依然不肯死,它还是那么敏感地排斥这个“罪”字,不肯在后面加上“犯”,天父,如果您在挪动每一个棋子,非要这样不可吗?您是出于无奈还是必须?诸佛说涅槃最上,忍辱为最高苦刑,又是释迦的经句,这都不知什么时候装在她脑子里的,一定是两千五百年前。
涅槃、忍辱不还是为了一个胜、赢与成吗?怎么能舍得去呢?忍辱不是为了偷生,是为了以曲求伸,涅槃也是要再生一个成功的俊鸟,这不是由意志决定的,而是由本能反应的,是本能中的道德法则在遇到事情时自动做出的选择,也就是佛性反应,即人类的良心所确立的、普遍适用的自然法规则。如果刻意为了取悦于别人或得到一个什么好处才去做好事行善举,就失去了道德标准成为不道德,真正的道德行为是在克服自己的情况下所做的行为,是那些纯粹基于责任和良心所做的事情,以及确实对别人有所帮助的事情才算是符合道德准则的行为。她想她问心无愧因为她无怨无悔,她尽到了她的职权应尽的责任,她不能缄口,不能旁观,不能明哲保身,假如时间倒转,她还会原样重复,或会做得更进一步,这就是道德法则的要求和本能反应,是随着生命一起来的,这就是她,曾经被叫做“刺妹”,至死改变不了天性的一棵微不足道的植物。
科学折断了想象的翅膀后,大雾就变成了水蒸气,当太阳脱下睡衣换上正装后,它就散去,其实它正是太阳窗上的一道白色纱帘。当白色囚车层层叠叠地穿云破雾,由近而远,无声无息地在白雾中漂移时,作为一个梦在太阳黎明即起时进入了他老人家最香的睡眠之中,没有经过醒前的清除便保留了下来,循着梦的指引向下一看,非梦即实,便把灿烂的一瞥投给了她,太阳的语言是真实的,这就足够了。
深深的孤独和忧郁陪伴着她,这是不能随着雾气消散的却象雾一样弥漫广远而浩瀚的忧虑,她已经变得无关紧要,她在自己的大思虑中成了一个角色,一切都由我而变成了她,由她以及其他而至无限……它已经超越了来时为自己送葬的悲壮,这是涅槃的灵魂俯瞰大地的孤独和忧郁,似曾相识又全然不同的存在,包裹在白色的雾气中,层层叠叠安全而又牢靠,随着晨钟节节挺进在雾散尽的那个点上。
在应该回家的那个时刻,囚车缓缓驶进了家乡的土地,她还能称这里为家乡吗?她已经被注销了户口,赶出了家园,当熟悉的街道突然在灯光中魔术般的展现时,她的每一根神经都在开会,严肃冷漠又与己无关,带着家乡地名的各种招牌,操着家乡口音的亲切面孔,挂着家乡牌照的大小车辆,就像那些新版的刑法释义一样,临行时已经让她送给了污雪。逆着回家的人流穿行,自古以来,囚车都是从家里往外带走人有用囚车往家送人的吗?她应当感谢21世纪以车代步,免去了面刺金印头戴木伽赤足行走的劳苦,她是一个知恩图报的人,在她自由的那一天,一定为这个世纪回报一千双漂亮的洁白的高跟鞋。
囚车好像费了点劲从立交桥上露出了面孔,突然一片开阔的绿草地扑到了她的眼前,象深不可测的白海,冰凉、苦咸、窒息、闷呛、浩瀚无边、总之在幽兰色黄昏的大海中溺水的全部恐惧攫住了她,她只能在大口的喘息中流眼泪,她
的狂涌的泪震惊了汹涌的海,前面就是她儿子读书的学校、操场,她不敢擦拭眼泪,生怕错过这瞬间的一瞥,她祈求上天让她看见操场上她儿子的身影,哪怕是看错了,她整整365天没有看见她的儿子,可是操场上一个人影也没有,这是早已放学了的时间,只有篮球架孤孤单单地自言自语,诉说着它对她儿子给予的同情,因为它懂得同情。
她没来的及从溺水中缓出一口气,离学校很近的她的家所在的楼房便出现在灯光中,大禹治水过家门而不入,她为了什么也要过家门而不入呢?就这么大睁着眼睛哧哧地划过,她赶紧擦了一把眼泪,用湿湿的声音自语着:这是我家。没有任何回音,眼泪在石头上做功,最后完成了一部石头记,汽车象火箭一样带着幻影“嗖嗖”地响着,哨音呈弧形线下落,她被重重地颠落在尘埃里,溅了满脸的黄沙,清清的泉水在黄沙上流出了新的河道,弯弯曲曲带着一河的金鱼随她而行,摇摇摆摆,边走边唱:“是呀么是家乡呀”,家乡,皇天厚土大秧歌,是谁抹的一把胭脂在西施的额头?大禹治的是浑河水,故而过家门不入,没有天助他治不了水,只有水能入家门。
她疯了,她说的全是疯话,做的事情也不合逻辑。明明跨进了天国的大门却以为是监狱的铁门,明明在彼岸向亲人们招手却以为是亲人们向她挥手惜别,明明白白的她又变成了另一个人,抱着自己的膝盖问大地,天在哪里?她知道谁坐在那里拿着钥匙晃着玩,直直地晃出一部新的第五交响乐时,家门就开了。
“噹噹噹——噹——噹噹噹——噹——”
命运之神在敲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