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她决心不再恋战了,她看明白了,她根本就赢不了,因为上帝太不认真,爱因斯坦说,上帝是个老顽童,他很善良就是有些喜欢恶作剧。她知道老顽童,那是一种颇高境界的仙佛状态,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心不在焉,食而无甘味,邋邋遢遢,乐乐哈哈,世界只有他,他刀枪不入,水火不近,若能得到他的喜爱和保护,则真的能一生平安,万事如意了。他的理念就是抑恶扬善,他总是在不经意间做事,让人揣摩不透,风一阵雨一阵,又总爱捉迷藏玩,不管你心情高不高兴,他总是和你藏猫猫,简直让你无可奈何,爱恨不得,她什么也不想干了,只有一个念头:回家。
她从掉进黑洞的那天早上算起,离家正好一年整,爱因斯坦说,进入黑洞后时间就停止了。她用了整整一天的时间穿过黑洞,按照地球上的钟表计算,正好是一年365天。她是突然消失的,没有和任何亲朋好友打招呼说再见,她真的该回家了。
她开始打点行装,分送能用的衣物,把那双破的不能再破的丝袜扔掉,“叭嗒”们泪眼叭嗒地看着她,好像是要生离死别。这儿的一切都变的熟悉而顺眼,黑灰色的浑浊已不再让人恶心,与人为敌的昆虫群体也挂起了休战牌,这里出现了暂时和平的静寂。她也出现了疲劳期现象,她使劲地盯视着墙角的那只趴卧了很久没动的大蜘蛛,使劲地想,可是怎么也想不起来家在哪里,城市、街道、门牌号,什么也想不起来,她迷路了。
迷路是她的特征,她的一位表兄总是笑嘻嘻地叫她“小迷糊”,而在她的这个迷糊特征里,最不可理解的是找不到回家的路,有好多次她都是在快要到家的岔路上走失的,站在天地的中央,她总是有一种没有归宿的茫然。根据弗洛伊德的无意识理论来分析,这都是一种未来的预兆,它可能早就预示了她要失去家。
她收拾好的行装只有书本,她紧紧地抱着自己的膝盖,把脸深深地埋入地下,一年来她在天空中飞翔,奋力穿越黑洞,已经忘记了大地的忧伤,她看见,本来肮脏的大地依然那么肮脏,她所居身的这个垃圾场不过是它的一个缩影,“我的可爱的家乡父老,你们的噩梦醒过来了吗?我想念你们,想再次倾听你们的申诉,”申诉这个法律用语对于她来说是那样的熟悉又那样的陌生,是那样的程序化又这样的痛苦,人生真是一杯说不清真味的美酒加咖啡,能回家的不愿回家,视家为牢,不能回家的泪洒千行对天长跪祈求回家,哪怕只回家看上一眼。看什么呢?房子?家具?楼梯?门坎?赌物思情,要看的其实就是自己,一个自己临走时没有珍惜而不经意间扔掉的自己,一个自己离开后感觉还值得珍惜不该抛弃的自己,就像出门前忘了照镜子出门之后想起来千方百计想回家照一眼镜子,看看镜中的自己是什么样子,看一眼后放心了,果然放心了,锁上空无一人的尘封旧物的房门潇洒地走了,再也没有回头,带走了对过去的自己浓缩了所有思念和想家的最后一瞥,从此浪迹天涯,四海为家,死而后已。如果没有这最后的一瞥,就会产生思家情结,即便人在天涯心也系家,老了老了还要求个叶落归根或马革裹尸还,这就是家,一个最深奥的哲学概念,一个最简单的幼儿识字读本中的单词。
她的眼泪和大地上浑浊的雨水汇合在一起顺着山洪暴发的喧嚣奔腾,她真的找不到回家的路了。想想这半生,一次次风尘仆仆的旅程,一回回无法挽留的夜归,一次次泪流满面的翘首,一回回朝思暮想的不安,难道不都是为了回家吗?她离不开家,因为她天生忧郁,总想有个属于自己的角落可以倾诉;她眷恋家,是因为她厌倦这个肮脏的世界,总想有块属于自己的净土来安葬自己的骨殖,这个要求唯有家能够给予。本以为家的概念随着婚姻便可诞生,就是为了纠正她的这个错误观念,她被强行赶出了家门,在重新寻找家门的路途中,她终于明白了:那些千回百转、山重水复;那些痛不欲生、死而后生;那些脱胎换骨、蝉蜕蝶化;那些逢凶化吉、遇难呈祥;那些惊而无险、枯井生泉;那一切的一切,她归结为天父为她精心所做的一切一切,原来都是为了劫她回家,一种真正的回皈。她也真正明白了,半生中的那一次次,一回回,其实不是为了回家而是因为怕回不了家,这难道就是潜意识中的预感吗?
家字里面为什么只居留着一个“豕”呢?人看猪认为它就知道吃,家不就是一个吃饭之处吗?为了回家吃饭,人们把时间割裂,宁肯放下手中正在做着的任何事情;为了等着回家一起吃饭,多少人煞费苦心,纠集起所有的喜怒哀乐;回家吃饭成了衡量生活质量的标准,成了生活状态的表现形式。通过吃饭把组成家庭的亲缘纠结到一起,灵魂不需要吃饭,不需要一个吃饭的家,灵魂有另外的家,这个家所具有的神秘光环和精神魅力使肉体在不断吃饭的家里发胖、厌倦、疲劳,于是家又成了人们破坏、拆散、离弃的围城,以寻求灵魂家园的回皈。每个人都有两个家,可是在物欲横流的时候人们吃的太多太胖,灵魂被羁绊在脂肪中飞不出来或飞得太累,或许这太多的脂肪也让灵魂沾污了油荤而发胖,灵魂也会留连于小吃一条街或名牌广场吗?商品经济改变了许多固有的观念,灵魂是否也被改革或革命,她尚且不太清楚,因为她有时不黯世事,总是看着天说话。
唉,写到这里,不论她用怎样的方式将家劫到了哪里,这家还是象一把尖利的小刀深深地扎在她的心室里,扎得那么致命,直直地切开了大动脉,她的胸腔部位象被放置在烧红的烙铁上一样,她太痛苦,她太难过,她太难受了,家,到底是个什么?家,她本已无家,她还在苦苦找寻,找寻一块属于她的土地她的家。
她的灵魂被天父劫持着回家,她的肉体却痛苦地眷恋着地上的家想回家吃饭,灵魂与肉体被家撕裂了,象患了忧郁症的火星人一样,天劫是命中注定的概念,这就意味着不可抗力,无法改变,无力回天,也就是说,回家吃饭成了无法实现的梦,她,已经无家可归了。
船帆扬起,她看见那个蓝色的她正在走向蓝色的海滩,登上银色的无底船,船帆在阳光下鼓荡着,她眯起眼睛看着蝉翼般的遮天大帆,分不清是什么颜色,白色?金色?橘黄色?蓝色?粉紫色?绿色?还是黑色?黑帆是不是还要张起?她用深黑色的眼睛洞视着深黑色的前方,看见另一个她被沉重的脚镣拖拽着,走向深黑色的虚无,她知道,捆绑她的不仅仅是钢铸铁造的手铐脚镣,还有带着魔力的绳索,这是她的亲人设下的。这道绳索的捆绑越抽越紧,舍不下的亲情羁绊着她,因为法厄同任性的死,他的姐妹们最终哭成了白杨树,这些故事在敲击着她,活着成了一种责任。
两个她互相凝视着,一边天阳光灿烂,一边天烟雨濛濛,这就是天父的脸,她抚摸着他的扎手的胡茬,他在使劲地点头示意,她明白了,为什么他给了她姐姐和弟弟,血筑就的锁链是带着魔法的,它们在一个脉道中循环流淌,如果断掉一个链环,就可能导致全面崩溃,因此,其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无权让自己随意断掉。
她平静地择日上路,预报说,船遇顺风,她知道这个她会顺利到达彼岸。
那个她迈着沉重的步伐也在上路,向着家乡的方向。千山万水,这是她来时的路吗?是庞加来回归?还是一个简单的重复?不,变化的耗散而去的已经转换成了别样物质,留下来的只是一个感觉。
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她为自己的上路念了一句保佑的咒语。
世界在黎明前酣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