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野此次中毒极深,直到七八日后,精神才稍稍恢复了一些,他独自躺在黑屋中,甚觉气闷,一连三四日给他送饭的都只是一名家丁,霍青光却再未露面,这一天他忍不住问道:“霍大……霍青光呢?”
那名家丁道:“霍管家有事,前几天就出府去了。”
袁野顿感失落,呆了呆道:“汉公子呢?他回来了么?”
这名家丁受了吩咐,不准与袁野多说什么,当即伸手将袁野扶坐起来,让他身子倚靠在墙上,从篮子里取出碗勺,又坐下来给袁野喂饭。
袁野大怒道:“我问你汉文君回来了没有?”
那名家丁道:“公子快用饭吧,小人还有许多事情要办呢。”
袁野气得身子一颤,勉强伸出手拨开这名弟子送过来的饭,道:“你去叫汉文君来见我,要是不能劳动他大驾,就叫一个能说话的人来见我!”
那名家丁皱了皱眉头道:“好的,公子请先将饭吃了吧。”
袁野闭上眼睛,满面疲倦地道:“我不想吃,你出去,按我说的话告诉叫你来的那个人。”
那名家丁无法,将饭菜放在桌上,走了出去,将房门锁上了。
又是一番漫长的煎熬,等到袁野朦朦胧胧似睡未睡时,只听脚步声响,他一惊睁开眼睛,只见一人已坐在了面前,他定眼细看,发现是管家汉敬业,袁野便挣扎着要起来。
汉敬业已伸手按住他笑道:“公子重伤未愈,切不可运气,只管躺着就是。”
袁野猛然听到一句关心之语,心中一酸,眼圈竟然便红了,哽咽道:“我……”
汉敬业微笑道:“公子被黑水玄蛇咬伤,元气大伤,一定要好好休息,老朽知公子在此气闷,但公子身上蛇毒还未完全拔出,不能见风,如今上面已将至酷暑,天气炎热,不利于公子养伤,所以老朽才命人将公子抬至此处修养的。”
袁野嗯了一声,想要解释自己不是有意闯入此处、窥视这府上的秘密的,但转念一想,一切既皆已知晓,再解释又有何用,他们不杀自己,足见恩宽,但未必便肯轻易放了自己,停了一歇道:“和我在一起的那个人呢?他去了哪里?”
汉敬业眉头一皱,脸上闪过一丝不悦之色,随即笑道:“公子请尽管在此安心修养,诸事莫问,等时候到了,公子自会知晓一切。”说着站了起来,吩咐那名家丁道:“好生照看袁公子。”说着径自去了。
袁野好生气苦,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哪知一手撑空,顿时跌落下床,碰巧压到受伤的那只手臂,痛得他几欲昏厥,那名家丁忙又将他扶上了床。
密室中无日月,袁野只要醒着,一时一刻都备觉煎熬,对着龙大夫和那名家丁如对木头人,无论问什么,二人皆甚少作答。
袁野时时刻刻牵挂苏思卿,又明显感觉到汉府是在囚禁自己,逃离之心便欲加强烈,这一日也不知是何时,那名家丁又像往常一样来给他送饭,袁野趁其不备,将其打晕,挣扎着跑了出去,一出密室,便又是幽暗无尽头的密道,他此时已管不了那么多了,只有一个疯狂的念头,那就是逃出去,就算是死也要逃出去!
但这密道就如是个迷宫,他挣扎着跑了一会儿,手足酸软、气力虚费,还依旧像是在原地旋转,他双腿几乎不能再迈步,身上早已大汗淋漓,当即扶着石壁大声喘气,休息了一会儿,又挣扎着往前走。
还未走两步,忽听密道中传来异响,袁野一怔,急忙止步,再凝神细听,一阵脚步声在密道中回荡,声音越来越大,每一声回响都敲击着他的心脏,袁野已无处躲藏,当即闭眼叹了口气,竟有一种做贼被人抓住的感觉,又觉头晕目眩,几乎不能站立,当即便转身靠在了石壁上,抬头看着密道的那头。
跟着那边猛然一亮,一群人走了过来,那群人越来越近,他们手中明亮的火光照得袁野几乎无法睁眼,很快来人便发现了背倚山壁的他,都吃了一惊,有两人急忙抽出兵器喝道:“什么人?”
袁野目不转睛地看着其中一人,火光扑朔,照得那人脸上忽明忽暗,但他一双眸子精光四射,冷冷地瞧着袁野,神情高冷、贵气逼人,袁野一颗心不禁怦怦乱跳起来,心下叫道:“汉文君!他就是汉文君!”他从未见过汉文君,但不知为何,他忽然觉得眼前这个人一定就是汉文君,这种气势,实非常人所能及。
他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看着那人,对呵斥自己之人置若罔闻,那人也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二人对视片刻,那人手一抬,那两个大呼小叫的人便急忙噤声退下。那人便笑道:“袁公子身子不适,怎么一个人出来了?”
袁野怔了一会儿,方如梦初醒,站直了身子,单手朝那人躬身一揖,道:“这位想必就是……汉公子了?”
那人一笑道:“不错,我就是汉文君,袁公子被我这密道中的黑水玄蛇咬伤,我甚觉抱歉,直到今日才来看视公子,公子不会见怪吧。”言语之间十分客气。
袁野苦笑道:“哪里?”心想:“原来他就是汉文君!今日我终于得见庐山真面目了!”他一直以为汉文君既有如此的财富野心,定然已过而立之年,未曾料他年纪甚轻,不过二十七八岁,与崔慕华竟年纪相仿,又见汉文君身着紫袍锦衣、腰系玉带,额勒高冠,剑眉薄唇、英挺俊美,立于火光之下,逾加气质出众,而回顾自身,衣衫褴褛、落魄不堪,想必此时面容也定憔悴污浊,顿觉自惭形秽,脸早已红了。
他曾想过与汉文君会在何种情形下相见,未曾料相见竟会是在这种状况下,双眸不由露出深深的伤感之意,就听汉文君说了句什么话,他竟而没听到,一时呆若木鸡,跟着又听汉文君道:“我与袁公子有话要说,袁公子身子有伤,不便行走,你就将他背回去吧。”
他身旁一人忙道了声是,走上前便将袁野背了起来。
汉文君手一展,笑道:“请。”便大踏步往前走去。
背着袁野的那人急忙跟上,袁野趴在那人背上,看着汉文君的背影,心想,“我这是自作自受,如果不是当时好奇心又起,去跟踪崔慕华,何至于今日,汉文君将我幽禁于此,也不知究竟想要把我怎样?”他此时颇有种看破生死之意,心内自思若是汉文君不说放了自己,自己就直问他要怎样,要杀要刮,一刀了事,别玩阴的。
很快袁野又被带回到养伤的那间石屋中,那人将他放在了榻上。
汉文君便弯腰坐在了他床前的一条凳子上。
袁野这时才注意到他身后的几人,其中一人极高极壮,身似铁塔,面目更如是被火烤过的一般,竟而是暗红的,他站在暗处,显得有些狰狞,其余几人倒是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只是一个个都面容冰冷。
汉文君笑道:“这些日一直听人说起公子之事,汉某深感意外,公子不但从骷髅四妖手中救出了汉某的朋友,而且为救一女子竟然敢与恶贯满盈的烈火派为敌,可见胆识功夫俱高人一等,汉某佩服。”
袁野苦笑了一声,沉默了片刻道:“汉公子过誉了,公子声名卓著,在下久闻大名,久思能一睹庐山真面目,不意与公子竟会是在这种情形下相见,真是惭愧。”
汉文君哈哈笑道:“这才叫有缘,我听霍管家说公子曾与尊师生活在西蜀雪山之中,不知公子师从何门?尊师名讳是……”
袁野淡淡一笑,道:“家师乃深山一隐者,淡泊名利、与世无争,他人家的名讳即便是说出来,公子也没有听过的。”他说到这里,停了一下又道:“自从在下救了苏掌门的女儿,世人皆以为我与寒水派有渊源,其实他们都误会了,我只是孤身一人而已。”
汉文君一愣,随即淡淡笑了笑,叹道:“烈火派杀人如麻,让天下人为之侧目,这些年来多少英雄好汉都保持缄默,公子却以一己之身与烈火派为敌,无异于螳臂当车,别人不知公子是爱美人不爱性命,还当公子是寒水派中人,这原也在情理之中。”
袁野心中一动,朝他看去,见他目光含笑、言辞真挚,心想:“难道他竟信我的话了?我说我不是寒水派中人,一向没人相信,就连霍青光都怀疑三分,汉文君心思深沉,怎就会轻易相信我?”又听汉文君道:“公子多情之人,如今苏姑娘既落入烈火派手中,想必公子定是忧心如焚、寝食难安吧。”
袁野脸颊一热,沉默了片刻,方道:“烈火派欺人太甚,我几次险些命丧于他们手中,要说不想报仇,那是不可能的!只是我人微力弱,无能为力罢了。”
汉文君嗯了一声,又道:“我听霍管家说公子想去说服千叶门与飞龙阁联手对抗烈火派,不知是也不是?”
袁野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心想:“他开门见山和我说对付烈火派之事,难道他是答应相助飞龙阁了?”不由的精神一振道:“不错,为今之计,我不得不如此,若是我只身去烈火派救人,只会徒然送命,只能希望这两派能联起手来、共同抗敌,我才有可能从中救出苏姑娘。”
汉文君叹了口气道:“这确实是个好法子,只是如今情势未必行得通。”
袁野诧异道:“为什么?”脑中念头忽然一闪道:“难道千叶门真的出了什么事?”
汉文君有些意外,随即点头道:“不错,千叶门万二当家的被张志得抓了去,他以此要挟万掌门拿他儿子来与他换人。”
袁野眉头一皱,想起长江三峡那次厮杀,自己因跌入江中,不知后续如何,原来万碧云竟落入烈火派手中了,这样一来千叶门受到牵制,哪里还能再与飞龙阁联手抗敌,一时心乱如麻道:“那,那千叶门怎么说?”
汉文君叹了口气道:“万氏兄弟手足情深,万掌门不会狠心舍弃他兄弟性命不顾的……”
袁野道:“那他们上次的苦心经营岂非前功尽弃了?”
汉文君满面忧色,半晌方道:“万掌门抓住张志得的二公子,这是千载难逢的良机,一旦错失,若再想对付烈火派就难上加难了,我已派一能言善辩之士前往千叶门,去劝说万掌门切不可沉不住气,轻易交出人来。”
袁野愕然,半晌道:“汉……汉公子愿意为天渊、飞龙两阁主持公道?”
汉文君哼了一声,咬牙道:“烈火派杀人如麻、罪恶滔天,我早欲联合天下人来铲除他们!如今他们更是再造杀孽,若是再无人出面主持正义,当真有违天理,我也愧立于天地之间。”
袁野见他词气凛然,不由颇为感动,翻身而起,在床上跪了下来道:“汉公子义薄云天,在下要替那些无辜枉死之人感谢公子!”说着伏床而拜。
汉文君忙扶起他道:“此乃我应尽之责,不必多礼。”说着又轻声安慰袁野道:“汉某知道公子挂念苏小姐安危,但张志得欲从苏小姐身上查知寒水派的下落,所以一时绝不会将她怎样,公子就暂且宽心,一切等先把身子养好了再说,公子身上蛇毒还未拔出干净,不能见风运气,所以还要委屈公子在这密室中多住些时日,公子若觉气闷,回头我便派个人来陪公子说话解闷。”说着站起身来,在袁野肩头轻轻一拍道:“公子累了,就先休息吧,外面的事汉某自会派人处理的。”
袁野见他转身而去,微一犹豫道:“汉公子!”
汉文君回过身来,道:“请说。”
袁野道:“我……”嘴唇动了动,欲要解释什么,但又忍住了,问道:“崔慕华了?他当初是和我一起跌入到这里的。”
汉文君脸上闪过一丝不悦之色,冷冷道:“他已经逃出去了,哼,这人暗中窥视我汉府,不知意欲何为?这等心怀叵测之人,袁公子还是不要与他来往的好。”说着双手背负,大踏步走了出去。
袁野顿时长吁了口气,心道:“还好,他逃出去了!”耳听汉文君等人的脚步声在密道内回荡,渐去渐远,终于寂无声息,一切又回复到可怕的沉寂中来,阴暗的密室中除了袁野的呼吸声和心跳声,当真没有一丝别的声音。
他呆坐良久,忽然一个清幽的声音道:“袁大哥。”
袁野浑身一颤,抬起头来,就见苏思卿笑盈盈地从灯光旁走了出来,走到他床前坐下,朝他盈盈而笑。
袁野一颗心怦怦狂跳,目瞪口呆地看着苏思卿。
苏思卿却调皮地朝他眨了眨眼睛,跟着清脆地笑出声来。
袁野想喊她,但嗓子干涩,竟而发不出声音,慢慢伸出左手想去摸她,但手还未挨着她身子,苏思卿忽已化作一缕轻烟,消失得无影无踪,袁野一阵惊愕,如泥塑木雕般呆怔许久,跟着双眼一闭,深深叹了口气,一阵头晕目眩,便软倒在了床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密道内又传来响声,袁野已听习惯了,知道是家丁又推着龙大夫来给自己手臂换药了。
龙大夫性子怪癖,自从来给袁野诊视换药,从未与袁野说过一句话,但袁野感激他的救命之恩,每次都会对他说句感谢的话,即便他从来都是听而不闻。
可袁野此时极度疲惫,什么也不想说,耳听着二人进来了,却连眼睛都懒得睁开,全当自己睡着了。
龙大夫揭开袁野伤口一瞧,不禁咦了一声,又看了看袁野的脸色,跟着又给袁野把了把脉,随即皱眉喝道:“你今天干什么了?”
袁野不答,也不睁眼。
龙大夫瞪着他看了片刻,从布上取下一枚银针,对着他手臂就是猛的一扎。
袁野痛得浑身一颤,顿时睁开了眼睛,就见龙大夫满面怒色地看着自己。
他二人对视片刻,龙大夫怒道:“我问你,你今天干什么了?”
袁野淡淡道:“没干什么。”
龙大夫道:“没干什么?那你这手臂怎么比昨天又肿大了几分?”见袁野不回答,怒喝道:“我告诉你,你要是想死,就尽管运气,这黑水玄蛇剧毒无比,你这次能不死,纯属侥幸你知不知道?如今这蛇毒还未拔出,你运气只会让蛇毒蔓延更快,到时毒发身亡或是变成废人,别怪我没提醒你!”
袁野一惊,全然未料到自己原来性命堪忧,侧头瞧向自己手臂,肿得如水桶一般,肌肤都变成透明的了,又转眼瞧向龙大夫,见他满面怒色,心想这老头虽对自己疾言厉色,实是出于对自己的一片关心,当即柔声道:“在下不知原来这蛇这么毒,劳龙大夫费心了,请问大夫何时我身上这毒才能拔出干净?我才能出了这密室?”
龙大夫哼了一声,给袁野的手臂上了药又仔细包扎好,将东西一收拾,方寒着脸道:“想出去?没有百日修养,你哪儿都不能去!”
袁野愕然道:“什么?百日修养?”
龙大夫白了他一眼,由那名家丁推着又走了出去。
袁野躺在床上,看着屋顶,那刀砍斧凿的痕迹被昏暗的灯光一照,仿佛一张诡异的人脸,他心中默默念叨,“百日修养……要过一百天我才能离开这鬼地方么?可我在这度日如年,要让我一百天不能出去,说不定我蛇毒好了,但人已经闷死了。”又想要真是百日之后方能出去,物换星移,思卿还会活在世上么?一阵凄凉,眼泪便涌上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