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城归来,范冲与副将聂维一起讨论城防疏漏之处。“聂副将,我前几日在巡视阵地之时,发现易州与涿州交界之处有一座矮丘,附近有一些村落几户人家地图上并未标注。你且过来与我一道参详参详。”
没说几句就见副将心不在焉,范冲停下问:“可是有什么事情?”
聂维知道瞒不住,吐实道:“今日一早福庆楼的掌柜前来报案说昨夜被人偷了几个包子。城防营见财物并未失窃,也无人受伤,就报了巡司衙门处理。本来是件小事,不敢烦扰将军忧心。只是——”
“只是什么?”
“夜间巡防是属下一手负责,本以为万无一失,查问手下竟然无一人看到有人在夜间擅自出没。”
易州城入夜宵禁,有巡防营巡城警戒,他亲自训练出来的部队,本来信心十足,以为固若金汤。如今城中竟然能有飞贼来去自如。无异于打了他一记耳光。
范冲眉心一拧。“有线索了吗?”
聂维道:“尚未。偷窃之事只是猜测,并未有人目睹有贼人翻墙而入。属下想也许是店内的伙计半夜里忍不住饿偷拿了几个包子,被老板发现了却不敢承认,才演出了这样一出闹剧。”
范冲瞳眸微眯,思忖片刻道:“走,去福庆楼看看。”
***
在店里坐了片刻,又找掌柜问了几句。范冲并未得到有用的线索。心中虽然也觉得蹊跷,却实在理不出头绪。刚刚走出福庆楼门口,就见旁边的药材铺子前聚了好些人,十分吵闹。他使了个眼色,让聂维过去看看。
聂维身穿盔甲,一看就知道是官兵,挤进人群中并不费力。不多会儿他就了解了事情的大概。“有人想买药,掌柜的说没有,那人不依,便开始撕闹。”
范冲皱眉,道:“过去看看。”
见当兵的又带了一个当兵的来,而且官职更高,百姓们都吓得不敢说话。药材铺子的掌柜见到范冲就像见到了菩萨降临,连忙诉苦。“大人您可要为小人做主啊。这位公子说她妹妹病重,非要到店里来买龙胆草。可您也知道这个月我们所进的药材全都是一些治疗外伤的药,也都如数上缴给了官家。哪里来的龙胆草给这位公子。”
范冲顺着掌柜的话朝闹事的兄妹望过去。这一看,他惊得瞠大了眼睛。“顾流芳,怎么是你?”
顾流芳望着他,嘴巴张得都能吞下鸡蛋了。“范大——”那个“头”字因范冲狠狠一瞪,硬生生地半路改成了“冲”字。
范冲低头看了看倒在顾流芳怀中的女子。望着那张惊世绝艳的容颜,他不敢置信地道。“这是——”
不待他说完,顾流芳抢着道:“这是我妹子井匀啊,小时候你整天跟在她屁股后面转的。你不认得她了?”
围观的群众中不知谁没有眼力地笑了一声,范冲面子挂不住,又狠狠瞪了口没遮拦的顾流芳一眼。
顾流芳撇撇嘴,知道自己说错话。赶紧改道:“呃,我的意思是说小时候她整天跟在你屁股后面。”范冲想杀人的心都有了。顾流芳这个人从小吊儿郎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让他再说下去不知还要说出多少让人难堪的胡话来。他吩咐聂维把顾井匀扶到药铺子里去,顺便驱散了围观的百姓。
掌柜识趣地把他们领进后堂,自己则留在外面点算他的百子柜。
一行人在内堂坐定,范冲才注意到顾流芳身后跟着易容后的耶律贤。“这位是——”
顾流芳一如既往地咋咋呼呼。“这是二牛哥呀,我家的下人,你不记得啦?”
范冲不动声色,不着痕迹打量耶律贤道:“有些印象。小时候我总嚷着让他带我去掏树上的鸟窝。”他看着耶律贤,貌似闲聊,实际上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
耶律贤挠挠头,憨憨一笑。“范家少爷从小就听话,上树掏鸟窝的事情都是我家少爷才做的。”
范冲故作惊讶道:“是吗?也许是我记错了。还是二牛哥记性好。”
他又转向顾流芳:“你妹妹怎么了?我记得她从小身子骨就不好。可是顾伯父不是送她上山求医去了吗?怎么还没治好?你们兄妹又怎么会跑到这里来?”
顾流芳表情悲戚,重重地叹了口气。“说来话长。范伯伯把你接回京城之后没多久,代州就被契丹人攻破了,我爹殉国。二牛哥带着我上山去找妹妹。谁知在山上住了两年,她师父也病死了。我们只能下山去飞狐城投靠我姑母。后来周国没了,我姑父被人陷害惨死,姑母也跟着去了。若不是二牛哥能挑能扛,给有钱人家做工,我们兄妹二人早就饿死了。前几日汉人打进来,飞狐城也破了,我们就跟着乡亲们一起逃难来到易州。我妹子的病本来就没治好,再加上这几日奔波劳累,就又犯了。”
这故事前半段情真意切,后半段本是虚无缥缈,顾流芳仍然说得有鼻子有眼。耶律贤这个知道内情的人在一旁听着都觉得有几分哀伤。
说到动情之处,顾流芳突然扑通一声跪下握住范冲的手,涕泪纵横。“我们自小相识,我就这么一个妹妹,你可一定要救救她呀!”
范冲心中当年情分仍在,又见他哭得如此伤心,顿时不忍。再看一旁的顾井匀,面容悲切,梨花带雨。绝美的容颜看得他心中一跳。虽说女大十八变,她幼时便容貌出众,想不到大了竟然出落成如此绝色。范冲心中有些动容。顾井匀看起来确实病得不轻,从进来就一直咳得上气不接下气,脸上憋出两抹绯红,更是好看了。
范冲把掌柜叫进来问哪里能买到龙胆草。
掌柜想了一下:“本来飞狐城里是有的,可是眼下进不去了。方圆十里最近只有德县还能找到一些。”
范冲闻言神色忧郁。出城,这可是他目前最大的忌讳。他想了想对顾流芳道:“我这就派人快马加鞭,去德县帮你找些药材回来。”
顾流芳刚要说话,却被顾井匀抢了先。“哥哥,你不要为难冲哥哥了。”梨花带雨的眸子忧伤地望着范冲,差点把他的魂都勾出来。她如今病重,声音更是软绵,字字句句都仿佛挠在他心上。
范冲心中无比挣扎。这时顾井匀又是掩嘴一阵翻天覆地的猛咳,白嫩小手血迹斑斑,扎痛了范冲的眼。
药铺掌柜赶紧上前帮她把脉。颤颤巍巍地对范冲说。“这里去德县的路不好走,就算快马加鞭,一来一去也要耽搁两日,姑娘的病来得急,怕是不能再等了。”
范冲再三思忖,最终还是下了决定。“你们今日先随我回府休息。待我安排好一切,明日一早派人送你们出城前往德县寻药。”
算准了范冲生性多疑,一定会去福庆楼察看包子失窃的事情。今日这场久别重逢的闹剧很成功。
三人跟着范冲正大光明进了刺史府,就安置在范冲住的别院。府里的医官给顾井匀诊了脉,开了方子。顾井匀服完药就睡下了,顾流芳和二牛守着她。美人在前,范冲心里虽舍不得,却因为确实有事要忙,只能暂时离开。他前脚刚走,顾井匀后脚就翻身下床。耶律贤贴心地给她倒了杯水,冲散口中的药味。
顾井匀向他道谢。“我方才真是为你捏了把汗,想不到你反应还挺快。你是怎么知道上树掏鸟的事情不是范冲做的?”
“他是庶子,从小被父亲和嫡母放逐,必然谨小慎微,事事听话。若是自小纨绔,如何能有今日的成就。上树掏鸟这样的事不会是他所为。”为了取信于范冲,顾井匀不得不除去人皮面具,以真面目示人。望着这张让人为之神魂颠倒的绝世容颜,耶律贤却如鲠在喉。他不自然地撇过头,佯装把玩杯盏。这细微的动作哪里逃得过顾井匀的眼睛。
顾流芳打从范冲离开之后就一直在屋里东翻翻西看看,转悠个不停。他一面打量这间屋子一面听着顾井匀和耶律贤的对话。他本是极为赞赏耶律贤的分析,头点了一半突然发现不对,剑眉倒竖指着耶律贤嚷嚷。“你骂谁是纨绔子弟呢?”
三人之间,虽说各取所需,但是几番生死历劫,倒是不如最初那么陌生。时常也开开彼此的玩笑。
耶律贤顾左右而言他:“你从方才起就在这屋里转个不停,究竟捣鼓什么呢?”
顾流芳在一面书架前站定。“我若说这书架之后是一道暗门,你可相信?”
耶律贤的表情已经先他嘴说出了答案。他不信。
顾流芳凝神打量了一遍书架上的书本,终于停在某一格前,伸手将其中一本书轻轻一转。书架缓缓转动,背后豁然是一道暗门。
耶律贤瞠目结舌,他没想到顾流芳看起来吊儿郎当,竟然有这样的本事。
顾井匀倒是见怪不怪。“流芳这个人文不成武不就。偏偏喜欢这些机括之术。有天分,也有兴趣。云宫里那么多密室暗道的机关,哪一个他没动过?若非如此,你以为当日我能如此轻松地将你救出来吗?”
顾流芳在密室门口探头探脑,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不知道这密道通向何处?”
三人决定进密道一探。密道虽然深幽却不昏暗,每隔几米便有一个烛台,上面却不是插着蜡烛,而是摆放着一些透明的晶石,光洁璀璨,甚是好看。
密道弯弯曲曲,不长,也不难走。不一会三人便到了尽头。
三人正猜测暗门另一边是什么地方,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刘继恩真是贪得无厌,得了一个飞狐还想觊觎忻州。”范冲一掌拍在案几上,怒气冲天。
聂维在一旁劝道:“刘继恩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表面依附辽主,暗地里又与宋结盟,这样的小人本就不值得将军动怒。再者,割让城池这样的大事也不是将军能管的,还要看皇上的意思。将军还是尽快修书一封,连同此信一起呈送给执宰大人,听听大人怎么说。”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密道的另一头竟是范冲的书房。三人心中暗喜,继续听下去。
“这一次我一定要赢。”范冲咬牙切齿地问。“鹭州运来的弓弩和火炮呢?”
“已经全部点收。弓弩已经发到强弩营,火炮可要全部运至东门交给前锋营?”聂维问。
范冲摆摆手。“不用,留一半推上城门。”
“是。”
“城西的粮草看好了,若是出了任何差错,我唯你是问。”
“属下明白。”聂维顿了顿,道。“顾公子和顾小姐的行囊我已派人去客栈取回。”
“检查过了吗?”
“不过一些寻常衣物,还有一些竹筒竹罐,都一一打开看了,是煮菜的佐料。”聂维如实回答。
范冲笑道:“这个顾流芳还是改不了馋嘴的毛病。”想了想又问。“明日出城之事安排得如何?”
“快马两匹,马车一架,骁骑营精锐四人沿途护送。请将军放心。”
范冲思忖片刻才道:“安排得很妥当。让他们务必小心。”
幸好只有四个人,虽说骁骑营个个都是精兵,但毕竟不是大队人马跟着,还有机会。
耶律贤心中刚松了口气。却听范冲又道:“等等。”
“将军还有什么吩咐?”聂维不明所以。
“还是你亲自去。”范冲道。
“将军担心会出事?”聂维见范冲眉头紧锁,想了想,还是问出口。
“不知道。总觉得不太放心。你亲自去一趟我才安心。”
耶律贤的心再次沉重起来。顾井匀虽然足智多谋,毕竟不懂武功。顾流芳学艺不精,真动起手来也不知能否自保。若仅是骁骑营的精兵还有希望,如今多了一个聂维,很是棘手。这个范冲生性多疑,果然不好对付。
三人各有心思,正欲离开,却听那头范冲再次叫住聂维。“等等。”
还有完没完了?顾流芳双手握拳,咬牙切齿。
“早晚天寒,派人拿些厚褥子垫在车里。再派一名医官同去。”
范冲难得好意,可是顾井匀心中并未觉得半分温暖。从密道回到房间,一路上面色凝重。顾流芳只能开口缓和气氛。“你猜范冲会不会知道他房里有这样一条暗道?”
“这本来是易州刺史吴詹平的府邸。他也只不过是借住在这里而已。这世上能有几人会像你一样住在别人家里,还要探人家的家底?”顾井匀语气调侃,脸上却难有笑意。
汉宋合谋之事已经确定无疑。粮草的位置也有了眉目。剩下的就是如何将这消息传回大辽去。明日出城他们真能一切顺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