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恶战刚过，另一场大战在即。平日车水马龙、川流不息的易州城外，如今冷冷清清，半个人也没有。马蹄声滴滴嗒嗒在林中回响，听起来格外萧索。
聂维不愧是范冲心腹，安排事情谨慎得当。老医官和顾流芳兄妹三人坐在车内，聂维及骁骑营四名精兵坐在车外护卫。两人在前，两人在后，分列车子四角，毫无疏漏。
顾井匀身子虚弱，自上马车起就一直昏睡。老医官年迈，一路上马车颠簸，没多久也昏昏沉沉睡了过去。他这头刚传出微微鼾声，那头顾井匀就睁了眼睛。她从袖中掏出一个小瓷瓶，打开盖子。凑到老医官鼻子底下轻轻一绕。打鼾声顿时没了。耶律贤心中一紧，下意识伸手去探。见老医官仍有鼻息，才略微宽心。
“怎么，怕我杀他？”顾井匀哪会看不出耶律贤的心思。
耶律贤不经意与她对视，心中一刺，转过头去。状似随意调侃：“你这袖子里究竟藏了多少毒药迷药？”
不等顾井匀开口，顾流芳拎着自己的包裹凑过来献宝。“怎么也不及我的多。”
他不提耶律贤还没想到。他地望着顾流芳手里的包裹，啼笑皆非。“眼下生死攸关，你倒是有闲情逸致，背着大包小包佐料做什么？去山间野游吗？”
顾流芳嘻嘻一笑，从包裹里抽出一个竹筒子，拧开，一股浓郁的花椒面味儿扑面而来。他伸手在里面搅动了一会儿，盖上盖子，再重新打开，凑到耶律贤鼻尖晃一晃。“谁告诉你这是佐料？”
好浓的火药味儿。耶律贤嘴角微挑。他终于知道炸死云破月的炸药藏在哪里了。顾流芳的机关术果然精妙。
“昨夜的事情都办妥了吗？”顾井匀知道耶律贤心中对她忌讳，索性靠在软垫上闭目养神不看他。
昨夜耶律贤沿着顾流芳发现的密道一路畅通无阻，神不知鬼不觉出了刺史府，去了趟廊后街的福庆楼。他将军粮的位置告诉掌柜，并将一封顾井匀亲笔密函交给他。办完一切回来的时候已经半夜，未免范冲看出端倪，他不方便前往顾井匀的房间回复。
耶律贤点头。“一切按计划行事。”
顾井匀给顾流芳使了个眼色。顾流芳掀开铺在车底的厚褥子，从包裹里拿出一块形状特异的石头，在车底板上切划。生怕惊动车外的聂维，他格外放轻手轻脚，马车里又铺满了厚褥子，车外几乎听不到什么异响。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车子行到一处狭窄崎岖的山路。两匹马儿并肩走，格外困难。马车里更是颠簸。聂维撩开车帘进来问候，见顾井匀与老医官都在闭目休息，便未做打扰。帘子刚放下，顾流芳大喘一口气。差一点就露馅了。顾井匀跪坐起身，掀开身下的褥子，马车底部被锯出一个方形的洞，足够一人进出。
山路越来越颠簸，地上碎石越来越多，马车也越走越慢。耶律贤悄悄撩开车帘察看，已经快到约定的地点。
顾流芳将装着炸药的竹筒分散藏于马车几个角落，再将引线的另一头绑在两块火燧石上。一切就绪。顾流芳最先从洞里钻下去，又将顾井匀接了出来。最后轮到耶律贤，他看着仍然昏迷的老医官，最后还是不忍心将他扛在肩上，一并从车底钻了出去。三人躺在石头地上，任凭马车车轮从身子两侧驶过，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按计划，他们会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马车，然后迅速隐蔽在周围的山石后。前方不远处会有一块大石头挡住去路，马车急停，剧烈颠簸，车上的燧石受到撞击点燃引线引发爆炸。聂维与骁骑营的四名士兵将无一生还。而他们等到掌柜事先安排的接应之人就可以顺利逃走。
然而事实并不尽如人意。马车还未行到指定地点就被地上碎石卡得死死的，动也不动。聂维掀开帘子发现车中空无一人。他顿时反应过来，发现四人并未走远。事情变成了最坏的状况，四名骁骑营士兵加上一个功力不弱的聂维。顾流芳和耶律贤拼尽全力勉力支撑。正在这时，山石之后跃出一批人，正是掌柜事先安排好接应他们的人。南宫慧和她的属下江舵主也在其中，两人身上血迹斑斑，似乎之前刚经历过一场恶战。援军已到，耶律贤松了口气，全力投入对战。虽说敌寡我众，但聂维亲手选的这几名骁骑营士兵，个个精锐，着实不好对付。直到自己人死伤过半，骁骑营四个人才死了两个。幸存的两人交换一个眼色，瞧准机会，越过人群，冲向不谙武功的顾井匀，想要置她于死地。耶律贤正与聂维缠斗，脱不开身。千钧一发之际，竟是南宫慧飞身而至，替她挡了一剑。
顾井匀完全没想到南宫慧会这么做。南宫慧胸口中了一剑，却勉力杀死了偷袭顾井匀的那名士兵。与此同时，最后一名骁骑营士兵也被江舵主一剑刺死。顾井匀很意外。江舵主当日并没有拿到解药，以她的功力按理说活不到今日。可是她方才与敌对战身手灵活，似乎没有半点不适。顾井匀回头又看看南宫慧，只见她嘴唇色青紫，气喘吁吁，胸口流出的血也是暗红色。她顿时明白了。“你没吃解药？”
南宫慧冷笑一声。“我不像你这么狠毒，为了自己活下去，不惜用最亲近之人的命来交换。既然必须有一个人死，那就用我的命换她的命。你要我做的事情我都已经做到了。你最好信守承诺，把解药给她。”她指了指不远处正在帮耶律贤对付聂维的江舵主。南宫慧这番话像一把利剑深深插进顾井匀心中。用流芳的命做筹码换来耶律贤的合作，这是她心中最深的禁忌。只要她活着，这份愧疚就会越来越浓。
在顾井匀失神的瞬间，聂维突然挡开耶律贤与江舵主的攻势，朝顾井匀扑来。他不知道马车里装有火药随时可能引爆，抓了顾井匀落在马车顶上与他们对峙。如今他以一敌众，没有半分胜算。不如挟持顾井匀回易州，届时不怕耶律贤和顾流芳不肯就范。
耶律贤和顾流芳的心瞬间提到嗓子眼。千钧一发，只要聂维轻轻一动，马车就会失去平衡引爆炸药。顾井匀亦会粉身碎骨。
聂维弯身割断马身上的缰绳，意图挟持顾井匀策马而逃。说时迟那时快，谁也没看清南宫慧如何跃上马车顶，下一秒她已经从聂维手中抢走了顾井匀，并一掌将她拍下车去。剧烈的颠簸引爆了马车上的炸药。而顾井匀被腾身跃起的耶律贤及时接住，扑倒在一旁的山石后。漫天血雾笼罩，碎石夹杂着尘土与碎肉四散开来。连人带马没有一具全尸。
顾井匀虽然离爆炸地方近在咫尺，所幸耶律贤选择藏身的石头体积比较大，又有他护着，顾井匀几乎没有受伤。然而耶律贤就没那么好运了，衣裳被爆炸掀起的碎石割得破破烂烂，满身大大小小的皮肉伤，血迹斑斑，十分狼狈。
顾井匀呆呆地坐在原地，任由血雾和着尘土溅她满脸，脑子里反复回荡着南宫慧最后对她说的那句话：“记住你的承诺。”
顾流芳以为她受到了惊吓，赶忙上前查看。再三确定她没事才松了一口气。
这场变故之后，除了顾井匀还有一人魂不守舍，正是江舵主。她默默望着南宫慧战死的方向，却一滴眼泪也流不出，哀大莫过于心死。半晌，她木然地走到顾井匀身前，从衣襟中掏出一封信交到她手中。“你要我们做的事已经做完了。”
顾井匀喃喃道。“解药……”
江舵主摇摇头。“不用了。兄弟们都死光了，如今堂主也不在了，我活到这把年纪也够了。从今往后我与云宫再无瓜葛。”说完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去。
顾井匀将手中的信交给耶律贤。“这是刘继恩写给赵匡胤的书信。”
耶律贤估摸这封信就是昨日他们在刺史府密道中听见聂维与范冲谈论的那封。想不到顾井匀记在了心里，还特意安排南宫慧劫信。
顾井匀恍恍惚惚地站起身，缓缓道：“这封信你务必收好，让信得过的人日夜兼程送往上京。有这封信在，你调兵布防便是事急从权，若没有这封信，你擅自调兵就是意图谋反了。”
耶律贤闻言一惊，她果然事事比他思虑周全。
为了抢夺并送出刘继元的密信，青木堂战损殆尽，南宫慧尸骨无存，江舵主也命不久矣，耶律贤心中不忍。他轻声问顾井匀。“她还能活多久？”
顾井匀声音哑得厉害。“南宫慧早就把解药让给了她。其实解药，只需要一颗。”
耶律贤愕然。他发现自己愈发看不透顾井匀。有时候她像被猎人追捕的小鹿一般让人心怜，有时候却又心狠手辣，让人心寒。
掌柜手下的人牵来马匹，说已经打探到了易州城中军粮囤积的具体位置，问顾井匀几时动手。
耶律贤犹豫了。此番备战宋军从周边郡县征了那么多军粮，不知又有多少百姓吃不饱肚子。此时若烧了军粮库虽然能困住易州一时，可是最终苦的还是百姓。无论军粮缺了多少，都会从老百姓身上再征回来。当真如此，今年入冬易州一带怕是会饿殍遍野。
“你是中军主帅，要可想清楚，莫要妇人之仁。”顾井匀提醒他。
“走吧。”耶律贤翻身上马，不给自己反悔的机会。
顾井匀看着耶律贤远去的背影，嘴角的笑容意味深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