瀛州刺史李维忠乃韩匡嗣故交。三人意欲投奔,待耶律贤伤势稍愈便一路往南急行,取道飞狐城。
耶律贤发现自己想得太简单了。他以为云山一战,云破月一死,云宫教众死伤无数,虽未至于斩草除根,却也元气大伤,成不了气候。可事实上云宫的势力在边境各地的渗透远远超乎他的想像。一路上为了避开云宫残余势力,他们走的都是荒山野岭以及人迹罕至的小路。仔细算来,他从朔州逃出至今,半个月之间,竟然只有云山草棚里的那几日不是疲于奔命。
三人日夜兼程,一路逃到易州与飞狐交界,却发现大批百姓自飞狐方向而来。
他们三人本来相貌出众,在人群中甚为扎眼。所幸边境之地胡汉混杂,顾井匀又带了人皮面具。加之连日赶路风尘仆仆,满面风霜,之前一场苦战,三人衣衫残破,混在人群堆里竟然没有半分违和感。
顾井匀拉住一位老婆婆。“婆婆,我们赶路至此,又累又渴,可否向您讨一口水喝?”
老婆婆和孙女也是逃难出来。赶了一天的路,备得水也剩下不多。可见顾井匀一个姑娘家风尘仆仆确实可怜,就让孙女把水囊递给她。
顾井匀道了谢,一面喝水一面借机打探。“老人家,今日是什么日子?为何这路上有这许多人?”
“姑娘有所不知。汉军进攻飞狐城,打了三天三夜,那个惨啊,飞狐城没了,大家都往易州避难呢。”战事惨烈,老婆婆似乎不愿再细说。她诫慎地打量顾井匀身后人高马大的耶律贤与顾流芳。前方战乱,壮丁都被抓去打仗了,拖家带口出来逃难的都是妇孺,这三个年轻人确实有些稀奇。
“姑娘这是要上哪儿去?”
顾井匀见老婆婆面露警觉,于是说道:“我兄妹三人从北边来,本是要去飞狐投奔亲戚,不知道那里打仗了。这下可怎么办才好?”
老婆婆望望顾井匀,再望望耶律贤和顾流芳,显然并未全信。可是这乱世人人都自顾不暇了,哪里还能分心管别人之事。她拍拍顾井匀的手,语重心长:“姑娘,飞狐城眼下是去不得了。你还是赶紧回家去吧。”
“实不相瞒,我们兄妹三人自代州来。半个月前契丹人打进来,屋子都被占去。家中也没其他人,实在是回不去了。”
顾井匀说到动情处眼神哀戚,眸中竟泛出几丝水气。看得耶律贤目瞪口呆。
这番话说得老婆婆心都化了。“飞狐是去不得了,要不你与我们一道去易州城避一避吧。”
于是三人混在逃难的百姓中转往易州。傍晚时分及至易州城下,却见城门紧锁,已有许多百姓席地而坐,哭号声声。易州守将胡静安指挥兵将从城门投掷食物和水,安抚百姓,却始终固守城门不开。眼见天色已暗,顾流芳最先按耐不住,苦着一张脸小声抱怨。“若是城门一直不开,我们当真在这里耗着,靠馒头和大饼充饥么?”
顾井匀气定神闲地坐着。耶律贤猜不透她心里怎么想,只能靠近小声道:“要不还是我去潜去飞狐看看究竟是什么情况。”
顾井匀拉住他,仍是一副闭目养神态。“放心,入了夜就会有人放我们进城去。”
子时一过,守军果然开了半扇城门,将百姓疏散进城中一座城隍庙安置。还分发了食物和棉被,叮嘱大家早些休息,夜里宵禁,不要四处走动。
城隍庙人满为患,几乎是人挨着人,只能坐着休息。顾流芳嚷着馒头又干又硬不好吃,却一口气吃了三个,睡得香甜。顾井匀从进门起就闭目休息,滴水未进。耶律贤知道她没睡着。待所有人都睡了,他附在她耳边小声问。“你如何知晓半夜城门一定会开?”
顾井匀眼都未睁,轻声道:“你去弄几个肉包子来我就告诉你。”
顾井匀没想到大半夜外面宵禁着耶律贤还当真弄来了肉包子。虽然是凉的,但是比馒头强了不知道几百倍。堂堂大辽宁王殿下大半夜又羞又怒揣着包子回来,她识趣地不问太多。
生怕顾流芳鼻子太灵,两人坐到城隍庙外的阶梯上。一个包子下肚,顾井匀整个人都活过来了。
“你现在可以说了吗?”
顾井匀将剩下的包子包好,意犹未尽地抓在手里把玩,似乎嗅着香气都很满足。“第一,城门外虽然聚集了不少百姓,可是大多数人自备的干粮和水都还有剩余,棉被也没有拆过的痕迹。说明这些人聚在城外并未超过一日。那么之前赶到的百姓呢?一定已经进了城。”见耶律贤赞同地点头,她继续道:“第二,胡静安让士兵投掷食物和水囊的时候我留意过城楼上准备的食物并不多,不超过半日之用。易州守军怎么能确定飞狐方向陆续会有多少百姓逃难而来?他们不该多准备些吗?那是因为他们每日一定会将人放进城里,等百姓进了城,自然有城里的人接应安置,城楼上的食物只需应付一时之用,不用做长久考量。第三,守军竟然有放人入城的意思却让百姓坐在城门口苦等一日,必然是有白日不能开门的理由。那么入了夜自然会安排一切。”
想不到顾井匀不仅能谋善虑而且心思缜密,观察入微。耶律贤心中暗暗叹服。
从城隍庙门口的台阶可以隐约看见街角的动静。巡城的士兵刚刚换防,街上宵禁,没有半个闲杂人。突然一阵马蹄声和车轮声由远及近,一队士兵护送着几架马车转过街角。
耶律贤浓眉一紧。半个月前在朔州刚刚与宋军一场恶战,这车马的样式他不陌生。“是宋军的运粮车。”已是今夜第三趟。“看来失了飞狐,宋国还是慌了。这是要屯粮强兵,死守易州。”
顾井匀但笑不语,良久才问道:“你觉得宋国国力如何?”
“虽建国未久,但国力强盛。赵匡胤能征善战,手下也尽是猛将。”虽是敌国大将,耶律贤对对手的评价素来中肯。“”
“北汉呢?”顾井匀又问。
“相比周边诸国,北汉地瘠民贫,国力微弱,若非一直奉行结辽为援,早已亡国。”耶律贤猜不透她的用意,却仍是有问必答。
“半月前你与宋人交兵朔州,觉得他们战力如何?”
“一场恶战。虽守住了朔州,却没讨到半分好。”能让耶律贤这样身经百战的大将谈之色变,战事之惨烈可想而知。
顾井匀轻轻一笑。“北汉这样弱小的国家,竟能不声不响一举攻下宋国飞狐这么大一座城池,你不觉得意外么?”
“意外至极。太祖、太宗、世宗在位之时三攻飞狐而不下,想不到竟被小小的北汉一举攻克。”耶律贤重重一叹,甚是扼腕。
“飞狐城地形险要,城高池深,易守难攻。向南,退有易州,向西,弃有忻州,都是鱼米之乡,物产丰富,就算是围城数月也能自给自足。怎会才战了短短三日就兵败城破了呢?”
“今日所见,易州城内粮草军需物资样样充足,莫说是自给自足,就算供给飞狐也是绰绰有余。飞狐刚破,易州却井然有序,丝毫不乱。城内干粮、水囊、棉被准备充足,仿佛早已做好准备接受飞狐来的逃难民众。难道宁王殿下就不觉得可疑吗?”
“你的意思是——”耶律贤心中猜到了大概,却不敢相信这样的事实。
顾井匀点点头。“倘若飞狐城不是北汉打下来的,而是宋国送出去的?那么——”
“那么北汉与宋必有密谋。北汉得了飞狐,军队便可借道南下,与易州的宋军呈南北合围之势,一同抗辽。”耶律贤浓眉深锁。
“此计一箭双雕,甚是精妙。一者宋强汉弱,众所周知。若是宋国出兵占下北汉一座城池,素来与北汉结盟的辽国必然警觉。如今北汉攻下宋国一座城池,辽国不仅不会心生警惕,还会抚掌称赞。再者北汉刚刚夺下飞狐,换防调军,补充军需,合情合理。一举一动都不会引起辽国怀疑。而与之毗邻的易州此时屯粮强兵,也会让人以为这只不过是为了防范北汉再夺城池而自保。”顾井匀分析道。
耶律贤一身冷汗。“若事情果真如你所言,大辽在北边刚刚经过一场恶战,本以为宋人元气大伤,数年之内不会再犯,必然收兵调防南京。若是此时汉宋合谋围攻涿州,大辽防不胜防。涿州一破,汉宋联军就能长驱直入,直捣南京。”直捣南京!这样的后果他想也不敢想。
“朔州一战,你本来领兵退敌有功,如若此时让汉宋联手占了涿州,朔州大捷便成了敌人谋划的苦肉计。你也会被冠上失察之责。功臣变罪臣。”顾井匀道。
“我必须即刻传信回去,让涿州守军有所防备。”耶律贤难得慌乱。
顾井匀安抚道:“你且稍安勿躁。消息固然要传,只是由谁传、如何传,还要思虑周全。毕竟方才所言都是我的推测。事实是否如此,还要再探过才知。”
耶律贤叹了口气,情绪陡然低落。“如今易州内外严防死守,易进难出。我们连城隍庙都出不去,又如何探听消息,更不用说将消息传出城去。”
顾井匀微微一笑,似乎成竹在胸。“这一点倒不必担心。进城来的难民越来越多,如今城隍庙已经人满为患。虽然衣食不缺,但是聚久必乱。明日天亮官兵定然会开始疏散这些难民。有亲友在城里的让他们投奔亲友去,有能力租屋买田谋生的让他们自己谋生去,剩下那些实在无依无靠、生活难以为继的才会由官府出面予以安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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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已至半夜,易州刺史府中却灯火通明。一位身穿铠甲的少年站在军事地图前托腮沉思。此人正是半月前奉命驻守易州的宋军主将范冲。
门外有人来报。来者是他的副将聂维。“将军,从锦州运来的粮草已经全部就位。按照将军的吩咐,粮草没有运到城西的军粮库,而是存在城北棉商的仓库中。”
范冲点点头,问道:“攻城所需的强弩、云梯、楼车和雷石呢?”
“也已经在路上。再有两日定能运到。”
“好!”范冲抚掌。“飞狐那边有什么消息没有?”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太好了。”范冲右手握拳狠狠打在地图中‘燕州’二字上,眼角眉梢满是决绝的杀意。“耶律贤,我真是等不及要看你惊慌失措的样子。”
两人正商讨着军事。易州刺史吴詹平来见,他年近五十,却仍然规矩地向范冲躬身一拜。“将军为了这一战殚精竭虑,已经三日没有合眼,实在令下官佩服。可惜目前局势紧张,不方便大兴土木,翻新宅院,只能委屈将军在我府上将就。”
范冲嘴角微挑。“大战在即,一切从简。我是一个军人,在前线都是与将士们同吃同住,并不讲究这些。刺史大人这样说倒是与我见外了。你与家父是故交,论辈分我应该尊您一声叔父才是。”说着就要向吴詹平拱手作揖。
吴詹平连忙阻止。“不敢不敢。您是二品大员,这样说可真是折煞下官了。下官久闻将军高义,素来与士兵们同甘共苦,下官敬佩。”
范冲道:“刺史大人再这样客气,我可不敢在您府上叨扰了。”
范冲的言外之意吴詹平一听便知,寒暄恭维到此为止。“下官深夜前来打扰,是想问一问城隍庙里的难民将军意欲如何处置?”
“怎么?有人闹事?”范冲闻言眉心微蹙。
“没有没有。”吴詹平赶紧解释。“将军智计无双,将难民安置得井然有序,无一人闹事。但如今难民越来越多,虽然安置妥善,毕竟不是长久之计。所谓聚久必乱,下官以为还是早做安排为妥。”
“这几日城内可有什么异动?”范冲问。
“城中一切如常。”
范冲想了想。“那明日就着手将难民分散安置了吧。”他顿了顿,补充道:“记住,一定要稳妥。”
“下官明白,一定安排妥当。请将军放心。”吴詹平作揖离去。
刺史府花园小径上,知事胡静安见吴詹平从范冲房里出来急忙迎上来,小声问:“怎么说?”
“让明日将难民散了。”吴詹平举头看了看新月如钩。两人穿过月亮门一同向外院走去。
“他没有为难大人?”胡静安疑惑地问。
吴詹平冷哼一声。“黄口小儿竟敢嘱咐我办事要稳妥。若他父亲不是当朝执宰,我早就要他好看。”
胡静安赶紧附议道:“大人所言极是。若不是依仗他父亲,他只凭微薄战功焉能坐上二品将军的位子?不过是个庶子,若非执宰嫡子病故,哪里轮得到他出头?”
吴詹平冷笑。“他以为契丹人是这么好打的么?他若是如此轻易便能一战成名,我这个刺史戍边多年、寸土未得,岂不成了笑话。这一仗打赢了便算,若是输了,他不死在沙场上也会死在朝堂上。你我等着瞧好戏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