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发生得太快。巨大的爆炸声麻痹了他的听觉。耶律贤不敢相信云破月就这么轻易死了。
最后那间石室尽头竟然是他被抓之前三人在林中的歇脚之处。他与顾井匀破门而出,云破月带着人就站在他们面前。火堆尚有余温,碗碟食材仍在,地上尽是散落的青色果子,夹杂许多猴尸。大批叶猴仍藏在树顶嘶叫,显然是之前吃了亏,不敢再轻易攻击。顾流芳满脸是血,跪在云破月脚边,早前公子哥般的潇洒已不复见。
云破月五指成爪抓在顾流芳头顶,疼得他痛彻心扉地惨叫。“是你让他去摘猴儿果把叶猴引到云宫来?别忘了你学的都是我教的,这点小伎俩也敢在我面前班门弄斧。简直是找死。”她一拂衣袖,摘下几片树叶朝身边的树冠一掷,便见几只叶猴惨叫哀鸣,应声摔落。
“把人交给我。”她指着耶律贤命令顾井匀。
耶律贤一双星目牢牢锁住顾井匀,似乎她的反应才是对他而言唯一有意义的。
“不要挑战我的耐性。”见顾井匀不动,云破月厉声道。
顾井匀手中的匕首终于还是架上耶律贤的脖子。“对不起了。”
耶律贤没有反抗。被顾井匀挟持到云破月面前。
“他受了伤跑不掉,你先让流芳过来。”顾井匀与云破月谈条件。
“量你也耍不出什么花样。”云破月把顾流芳拎起来推向前,顾流芳脚下踉跄,摔了个五体朝地,压烂满地的果子。顿时一阵浓香扑面袭来,令人恶心。树上的叶猴受了香气的刺激,一波接着一波不要命地见人就扑。场面顿时失控。混乱中耶律贤瞥见一个盛放佐料的竹罐被人踢入犹有余温的火堆中。随即是一连串爆炸声。人的、叶猴的,惨叫声不绝于耳。
顾井匀在耶律贤耳边道了一声“跑”,就拉着他往林子里窜。一路上他们又踩烂不少果子,树上不断有叶猴跳下攻击人,顾井匀却总能躲开。耶律贤这才发现满地散落的猴儿果看似杂乱无序,其实大有章法。他突然想到之前在林子外顾井匀蹲在地上独自演算。若她本就是云山中人,进出密林根本是家常便饭,何须大费周章演算路线?顾流芳说她是在推演五行八卦。奇门术数他不懂,可是顾井匀画的图形在他看来更像是行军阵法。现下想来,这满地的青果子想必也不是树上掉落,而是她让顾流芳布置的。也许她从一开始就在算计,他和云破月都只是一枚任她摆弄的棋子。
耶律贤胸口有伤,一路颠簸,疼得额头冷汗密布。这场逃亡似乎没有尽头。直到他疼得精神涣散,口唇尽白,顾井匀终于停了下来。耶律贤凝神细看,前方竟是悬崖绝壁。前无去路,后有追兵。
“敢不敢跳?”顾井匀挑衅地看着他。
山间云雾缭绕,深不可见。一步之外,是万丈深渊,身后云破月已经近在咫尺。
他没的选择,拉住她纵身一跃。脚刚离地,身后巨大的轰鸣声炸得他五脏移位,气血翻涌。半个山崖都崩塌了,碎石不断打落在他们下坠的身上。他却感觉不到疼。顾不得心口剧痛,他运气调整方向用身体撞击岩壁减缓下落冲势,伸手将顾井匀护在怀中。本以为会一直落下去,直到粉身碎骨。谁知下一刻身体已经触上柔软的草地。顾井匀绝艳的笑容近在咫尺。他猛得喷出一口血,只说了句“你又骗我”就彻底晕了过去。
***
耶律贤醒来的时候躺在一处陌生的草棚里,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疼。他胸口的红玉箭头不知何时已经取出,就放在枕边。他伸手一探,袖中檀木盒子仍在。云山虽是雪山,所幸此时暮春时节,草木茂盛,他跌落时撞击不重。他知道自己没有性命之忧,只是皮肉伤少不了要疼上一段时日。
又被顾井匀设计了!这断崖至多十几丈,根本算不得悬崖绝壁,只不过因为隐在云雾之中,看不真切。以他的武功底子,纵然身上有伤,这点高度不在话下。反倒是顾井匀,不谙半点武功,贸然跳落,虽不至死也必重伤。她明知断崖不高,却故意让他以为这一跳九死一生。让他为了保她性命无虞心甘情愿以重伤之身给她做垫背。
他纵身跃下崖壁时身后巨大的爆炸也必然出自顾井匀之手。半个崖壁都崩塌了,云破月必死无疑。他不信云破月就这么轻易死了,可当时她的位置绝无生还可能。炸药都是事先埋好的,说明云破月的每一个举动都在顾井匀的算计之中。她布局精巧,手段辛辣,令人愕然。
顾井匀静静坐在棚子门口的空地上,一点也没有劫后余生的狼狈。耶律贤吃力地起身,慢慢走到门口,发现顾流芳也在。他并不惊奇顾流芳如何虎口脱险,顾井匀总有办法。
耶律贤悄悄立在门后。他站的地方刚好可以看清顾井匀的脸。
“对不起,我本可以救你。可我却把你的性命交到别人手中做筹码。”顾井匀手里拿着药粉,仔细为顾流芳处理额头的伤口。
“我不怪你。云破月不死,你和我这辈子都无法真正活着。”顾流芳难得这般温柔多情。“父亲不在了,你是我唯一的亲人。我相信你,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不会怪你。”
“流芳,我知道我是个自私的人。可是我想活下去,也想你好好活下去。这世上我还有许多地方不曾去过,你说过要带我去汴梁,去建康。我还要看你娶妻生子,生好多胖娃娃。我要给你的娃娃做新衣赏,让他们过年给我磕头,我给他们压岁……”顾井匀的声音竟有些哽咽。
“会的,你都会看见。”顾流芳将她揽进怀里,轻轻安抚。说的话却永远没个正经:“你还要给我的孩子做牛做马,他们哭了你要给他们当马儿骑,他们饿了你要给他们喂米粥,他们尿床了你要给他们洗被褥。总之你小时候我为你做的,你得统统报答了才能死呢。”
顾井匀破涕为笑,擂他一拳。“我认识你的时候都五岁了,哪里还会尿床?”
顾流芳夸张地重重一叹。“你这个人啊就是自欺欺人。你以为假装不记得就可以当做没发生吗?你怕吴婶和二牛哥知道会笑话你,大半夜逼着我起床给你洗被褥,可怜我堂堂刺史府的公子,寒冬腊月双手浸在水里……”
“顾流芳,有种你就不要跑。”两个人孩子一般在屋外闹成一团。直到顾井匀大获全胜,顾流芳拱手讨饶。
顾流芳望着那道隐于门后的身影,若有所思道:“这个耶律贤当真信得过吗?你就不怕他登上皇位之后,兔死狗烹,鸟尽弓藏?”
顾井匀道:“我不能保证。但我知道他本性不坏。我一次又一次算计他,虽说逼于无奈,他却仍然一次又一次信我,也从未想过报复。从崖上跃下的时候,他以为生还无望,却还是下意识地将我护住。他是一名出色的武将,在战场上所向披靡。沙场上的士兵都是为国而战,并不是奸佞大恶之人。你莫看他斩敌无数,声名烜赫,手中沾血,心中必有痛苦愧疚。这样的人若能坐上主君之位,远比朝堂之上那些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动动嘴皮子就能置人于死地的人更懂得尊重生命。”
耶律贤没想到顾井匀竟能这样看他。他摸着藏在怀里的小木盒与红玉箭头沉思良久。顾井匀这个小女子总是有办法让他五味杂陈。他信她时却遭她屡屡算计。他受重伤,她本可以趁他晕厥将他抛于崖底,拿着解药远走高飞,可她却没有。他们之间本是一场交易,她却有如相交数载的故友一般能看透他的心思,信他敬他。这个能谋善虑、心思繁复的女子当真助他完成大业吗?这一场与狼共舞,他是否能有胜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