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贤虽身受重伤,但是对付顾井匀这样不懂武功的人仍是绰绰有余。
“我并不想伤害你。”顾井匀全身僵直。
“你觉得我还会相信你的话吗?”耶律贤望着她,眸中全然冰冷。
“你不用相信我,应该相信你自己的判断。”顾井匀回望他,没有半分畏惧。“你是习武之人,应该看得出我不懂武功,也没有半分内力。”
她的话正中耶律贤心中疑惑。“你的经脉——”
“我七岁就被人用天蚕丝锁住了琵琶骨,如今天蚕丝已经长入我血肉之中。我此生都不可能再习武。”她语气平静得仿佛在诉说别人的故事。“四更天之前,这里是一间密室,四处无门。你想杀我轻而易举。我只有一把弹弓,你不放心可以拿去。现在把匕首放下,让我看看你的伤口。”
见耶律贤仍犹豫不决,顾井匀又道:“你放心,你想知道的一切我都会告诉你。但是你再不止血,只怕我想说你也没命听了。”
借着窗户洒进的星光,顾井匀仔细查探耶律贤胸前的伤。“箭头刺入很深,正中心门。你若贸然运气,必会一箭穿心。眼下的条件,我无法将箭头取出。只能调转方向,刺偏些,也刺深些,暂时固定住箭头。以免性命之忧。”
“你是要报仇吗?报复我割了你的手臂?”想不到在这样命悬一线的时候,他还有心情自嘲。
“你可以这么想。”顾井匀耸耸肩。
“你一次又一次让我以性命为赌注相信你。你觉得这一次我会赢吗?”耶律贤敛起笑意,正色道。
“你怕输吗?”顾井匀挑眉反问。
顾井匀的手法快准狠,极痛,却不若凌迟。耶律贤再一次从阎王爷手中讨回了性命。
明知不合时宜,顾井匀仍是没忍住抬手替他拭去额头的汗。“你很坚强。”
耶律贤刚刚从死亡线上回来,声音都带着喘。“一个女子被天蚕丝锁住琵琶骨十年,依然云淡风轻立在我面前。我昂扬七尺男儿,这点痛楚何足挂齿。”
耶律贤偏头看了一眼天色。“还有时间,你现在可以讲故事了。记住,想活命就不要让我听出破绽。”
“这座山叫云山,你现下身处之处叫云宫。刚刚想杀你的人叫云破月,是这里的宫主。而我是她的右护法。”
耶律贤倏地一口血喷出。
顾井匀皱眉,急忙探身查看他的伤口。“若不是我方才调整了箭头,你此时已经一命呜呼。”
耶律贤疼得龇牙咧嘴。“我发现你想要杀我完全无需用动手,动嘴就够了。”
顾井匀不理会他的讽刺。“你若是不能平心静气,这故事我可说不下去。你若是动气死了,回头又算到我头上。”
“其实流芳不算骗你。他的确叫顾流芳,我也确实是他妹妹。我本是朔州人。十二年前,辽军攻破朔州,计划连日内再攻代州。因代州地形易守难攻,城防坚固。辽军便想了计策,从朔州城里抓了大量百姓作先锋为大军开路,向代州方向进发。
当时的代州刺史顾孝常是良善之人。眼见大批百姓聚在城外,只能投鼠忌器。火箭不敢射,投石车不敢用,虽然心系城外百姓生死,但为了城里更多百姓的安危,他不能贸然开城门。那一场守城之战,打了一天一夜,十分惨烈。城门虽然保住了,周兵与城外百姓却死伤无数。我的父母也在其中。清理战场时,守城的林将军在死人堆里发现了年仅五岁的我。顾大人念我年幼体弱又孤苦无依,于是将我养在膝下,与独子顾流芳兄妹相称。我虽是养子,但顾大人待我与流芳从无半分偏颇,甚至为了帮我养好身子,他遍访名医,不远千里送我上山拜师医病。我在山中待了两年,七岁那年,辽军攻占代州,顾大人殉国。副将拼着性命护着流芳上山来找我。谁知遇上云破月这个女魔头。她杀了我师傅鬼谷道人,掳走了我和流芳。”
“她为什么不杀你们,却将你们抓来云山?”耶律贤冷静道破。
顾井匀沉默了一阵,伸手在脖子上摸索,竟然揭下一层薄如婵翼的人皮面具来。
面具下的脸倾国倾城,美艳得不可方物。耶律贤却震惊地差点牵动伤口。这些年来,即便是在梦中他也无时无刻不想撕碎这张脸。
“没错。这张脸正是当年那个惑乱朝纲,让耶律璟与你父王兄弟反目,弑兄夺位的云姬。”
难怪他总是觉得她面无表情,只有一双眸子熠熠生辉。难怪进山一路上她总是避免与他交谈,原来是担心他会看出面具的破绽。
“云破月为什么不杀我,这要从她的身份说起。云姬本名云晨曦。她和云破月都是周侯训练的死士。目的只有一个——美人计。迷惑大辽君主,破坏朝纲,让周国可以先夺燕云十六州,再兴兵一举灭辽。就当她们完成训练准备秘密潜入大辽境内时,云破月却爱上了一路护送他们的武将江轩。
当女人死心塌地爱上一个男人的时候,最在意的就是自己的清白。云破月再也无法按照周侯原来的计划,用自己的身体和容貌来迷惑辽皇。所以云破月虽然潜入大辽境内却一直密谋与江轩私奔。周侯得知此事,当即命人关押了云破月,并以此胁迫江轩,将他派去周辽对峙的战场。另一边,云姬在周侯秘密安排下入宫,以美色侍奉君王,成功让耶律璟与你父亲兄弟阋墙,反目成仇。之后便有了十六年前耶律璟弑君夺位的一幕,而云姬与你的父亲一同死在察割叛乱中。虽然云姬完成了任务,但是一切并未如周侯所愿。大辽朝局虽乱,周国却未能灭辽。云姬死后不久,赵匡胤陈桥兵变,灭周立宋。周国灭国,周侯死后,云破月被人释放,她才知道自己的情人早已战死。死在周辽对峙的战场上,死在你父亲的落日弓和红玉箭下。云破月这个人睚眦必报。周侯已死,周国已灭,这世上她最想报复的便只剩两人,一是你的父亲,二是耶律璟。你父亲已故,她满心的愤恨便全部转到你的身上。
你与耶律璟,一个是万人之上的辽皇,一个是手握重兵的宁王。云破月孤身一人,如何能轻易得手?硬拼没有胜算。她只能另寻他法。她费尽心思,精心布局,找来许多相貌与云姬有几分相像的孩子,用妖邪之法将她们的样貌变得和云姬一模一样。再教她们兵法谋略,机关术数,琴棋歌舞。目的就是效仿当年周侯之计。红颜祸水,再乱大辽江山。当年被她抓来的孩子不止我一个。只不过这些年来,能忍受得住非人折磨而活下来的只有我。”
“十年光景,你若有心想逃,不是没有机会。”
“你说得没错。我的确有机会也有能力逃离这里。这一点你能想到,云破月自然也想得到。每个人都有弱点,我不怕死,可我有我在乎的,那就是流芳。云破月非常清楚流芳之于我的意义。她迫流芳服下独门毒药,逼我就范。”
“故事讲完了?”星光虽幽暗,但足让耶律贤看清顾井匀脸上每一丝细微的表情。
“讲完了。”
“你猜我会不会杀你?”
“听出破绽了?”顾井匀的语气没有半分慌张。
“目前还没有。”耶律贤知道不该对顾井匀这个出卖过他人的心软,可他不得不承认她的身世令他同情。腰上的力稍稍撤去几分,他靠在墙上借以舒缓伤口的疼痛。“我知道你不会无缘无故说这个故事给我听。说吧,你究竟想要什么?”
他一语道破她的意图,顾井匀却一点也不意外。“我想和你做个交易。”
“交易?”
“帮我杀了云破月。只有她死,我才能真正活着。”
“我为什么要帮你?”
“因为我们有共同的敌人。就算你不帮我,云破月也不会放过你。她一死,云宫上下就会听命于我。届时我可以助你重回大辽,杀了耶律璟,夺回王位。”
“共同的敌人?!”耶律贤笑道。“你不怕我与云破月联手,先杀了你,再杀耶律璟,我一样能得到王位。”
“然后呢?你再与云破月慢慢清算你们的仇怨,看谁有本事杀死谁?”她摇头。“与虎谋皮,你不会。”
“你凭什么认为我不会?”耶律贤一挑浓眉。
“因为我了解你,你和我一样,都被仇人养在膝下。不怕死,却想活。我本就是云破月的一招死棋。她用尽万般手段把我易容成云姬的样子,送到耶律璟身边。就算我能成功杀死耶律璟,我也未必能保全性命,更保不住自己的清白。我是一个女子,可以拿性命去搏一场输赢,却不愿拿自己的清白与虎谋皮。我已无路可选,与我联手,我不会背叛你。”
“我如何相信云破月一死,你目的达成,不会就此反悔?”耶律贤直直望着她,仿佛要在她眼底看到动摇。
顾井匀沉思良久。“王者,寡也。你不该相信任何人,而要相信自己手中的筹码。”她从怀中摸出个做工十分精致、比拇指大不了多少的檀木盒子递给耶律贤。“云破月一死,这便是世上唯一能救流芳性命的解药。现在我把它交给你。我不能助你夺得皇位,我与流芳的性命任你处置。”
“要我如何助你?”耶律贤终于下了决定。
“你是诱杀云破月最好的诱饵,我要你在天亮之前,相信我。”她唇角微扬,露出相识以来第一抹笑容。可是酷似云姬的笑容却在耶律贤心口插进一把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