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鼓急朝。
刘继恩的信无疑在平静无波的大辽朝堂之上投下一块巨石，只是这块巨石能否掀起滔天巨浪就要看辽皇如何应对。
刘继恩这样的度势小人不可怕，北汉叛辽也不可怕，可是若是北汉与宋勾结，形势就完全不同了。
“皇上，刘继恩背信弃义小人嘴脸，臣以为应当兴兵攻破晋阳一举灭汉。将刘继恩押解上京由皇上处置。”虎车详稳楚思道。
辽皇耶律璟高坐明堂。面色沉静如水，让人看不出他心中所想。“赵王奏报刘继恩与宋勾结，屯兵飞狐，意欲与易州宋军合谋伐辽。涿州如今兵临城下，危在旦夕，你却奏请朕发兵晋阳？”
“臣以为围魏可以救赵。晋阳是北汉根基所在，牵一发而能动全身。”楚思道。
“敌人大军兵临城下，涿州危在旦夕，等楚思大人点兵拔营攻下晋阳，涿州只怕早就落入宋人之手。届时宋军可以挥兵直入，直取南京。涿州与晋阳，孰轻孰重，大人难道分不清吗？”林牙萧干道。
见楚思语结，飞龙使女里跪谏。“萧干大人所言极是，请皇上传旨增兵涿州。涿州一破，将无险可守。南京只怕保不住！”
“南京是保不住，还是有人不想抱保？”南枢密院使雅里斯冷笑道。
“雅里斯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女里横眉质问。
雅里斯道：“刘继恩的书信赵王今日才传到皇上面前。可萧思温的军队已经在前往涿州的路上。他身为南京留守。留守南京的军队不好好待在南京，没有皇上的旨意，擅自开拔涿州。女里大人不但不奏请皇上降罪问责，还为其请求增兵。我倒想问问女里大人是什么意思？”
女里回击。“萧大人身居南京留守，是南境最高布防长官。军情如火，事急从权。南京的军队只是开拔涿州布防，皇上的圣旨一日不到，萧大人绝不敢擅自出兵迎战。这一点臣敢以项上人头作保。”
“好一个军情如火，事急从权。照你这么说，是不是以后只要有一封真假难辨的军情在手，谁都就可以擅自调兵，不用把皇上的旨意放在眼里？”雅里斯步步紧逼。
调兵一事可大可小。若是敌情确切，萧思温身为守境将官先斩后奏算是事急从权，若是证明不了刘继恩通宋是真，萧思温擅自调防，如同谋反。届时有心人再将他与宁王攀扯在一起，不反也变成谋反了。
“你这分明是曲解我的意思！”女里怒极，差点就指着雅里斯的鼻子骂了。
“够了。”耶律璟喝道。
庙堂之上顿时安静下来，落针可闻。
耶律璟对一直静立不语的耶律宗真招招手。“宗真，你负责南面的民生，军政之事本来与你无关，但是朕想听听这件事你怎么看？”耶律宗真，封卫王，任南院大王。
耶律宗真上前一步，回禀道：“臣以为若是刘继恩书信属实，边关军情紧急，事急从权，萧思温大人此举未为不可。”耶律宗真这话说得巧妙，听起来不仅没偏向雅里斯，还帮着萧思温开罪。不过打头一句“若是刘继恩书信属实”，后面一切分析都成了摆设。
耶律璟眯起眼。“你是说这封信是由人伪造？”
“臣是说倘若。”耶律宗真道。“事实究竟为何就要问赵王是从何处得来此信。”
涿州的车马不进韩府，却进了赵王的府邸……耶律璟不露声色，又指了指立在一边的韩匡嗣。“你是南院政事令。燕云十六州在你的职分之内。你来说说。”
“臣以为北汉事务素来由赵王经手，赵王多年摄汉有功，断然不会如此不察，将一封假书信上呈皇上。”韩匡嗣看似没有偏向雅里斯和女里任何一方，却把耶律宗真的矛头引到高勋身上。
耶律璟闭目养神，似乎在仔细判断每一方的奏对。良久，他道：“萧思温，南京留守，兵马都总管。他这个人我最了解，别人长了一颗心眼儿，他长了两颗。擅自调兵这样有胆识的事情他做不出来。”
皇上这话说得已然很明白，萧思温擅自调兵，不是他自己拿的主意而是背后有人授意。宁王人在南京养病。除了他还有谁能没有皇命却调得了萧思温手中的五万大军？这话韩匡嗣听懂了，耶律宗真也听懂了。皇上想把脏水往宁王身上泼。耶律宗真心中暗喜，却理理衣袖状似随意地道：“韩大人，宁王殿下好像还在南京养病吧。好些日子没有他的消息，不知他身体好些了吗？”既然皇上开口了，他便借机点得更明白，就是要逼韩匡嗣开口。
由耶律宗真口中听见“宁王”二字，韩匡嗣心中一跳，面上却仍不动声色。他从未天真的以为他与耶律贤的关系朝堂上下当真无人怀疑。但却不曾料到耶律宗真如此迫不及待地将这件事翻到明面上来。
不待韩匡嗣回答，女里上前一步道：“多谢卫王关心，南京这个气节气候最是宜人，宁王殿下身体确实好了许多。”
明明谈论着军国大事，却突然转到了家长里短，明明满朝文武皆在，可话题却偏偏落到宁王这个缺席的人身上。皇上不表态，众臣看着耶律宗真与韩匡嗣明枪暗箭，静观其变。
“看来还是飞龙使和宁王走得近。”耶律宗真话是对着女里说，眼睛却似笑非笑地看着韩匡嗣。
耶律璟闻言伸手点点韩匡嗣。“你这个做老师的太失责。宁王自小也算跟你读过几年书，你怎么就对他如此不关心呢？”
耶律璟的心思韩匡嗣看明白了。原来不止耶律宗真，皇上也耐不住性子想把他从暗里揪到明处来。事到如今，有些话既然皇上想听，韩匡嗣就顺着他的话说。“是臣疏忽了。”
耶律璟又问：“我记得你那个小儿子韩德让曾是宁王的伴读，怎么他们两人也没有来往么？”
“都是幼时情谊，自宁王殿下封藩妫州，不常见，自然就疏远了。”韩匡嗣道。
两人一来一往在明面上打官腔，可是暗地里的意思大家都听明白了。谁不知道宁王是梗在皇上心中的一根刺，怎么放都不舒服。韩匡嗣是前朝旧臣，就算站得再直，不结党派，皇上还是不会信他。今日朝堂议事不过是一场戏，皇上根本不在乎什么汉宋合谋，涿州失守。他在乎的是跪在殿前的大臣里究竟有多少是宁王的臂膀，又有多少迫不及待想把刀架在宁王的脖子上。
“地方是远了，情分可不能淡。”耶律璟道。
耶律宗真与雅里斯交换一个眼神。话说到这份上，只要耶律璟再进一步，他就可以参奏耶律贤称病不朝，不遵圣命擅自离开南京，插手涿州布防。再把萧思温擅自调兵扯进去，算做结党谋逆。扳倒了宁王和萧思温，韩匡嗣就从一招暗棋变为死棋，不足为患。从此南院之内，再无人与他掣肘。
耶律璟突然感慨起来。“这个时节甜枣该熟了，明扆（宁王乳名）从小最爱吃甜枣。韩匡嗣，回头我让人送一些到你府上，叫韩德让跑一趟南边，顺便也代朕探望一下。”
韩匡嗣中规中矩地道：“臣定当不负陛下所托，让犬子快马加鞭，亲自将甜枣送到南京，转达陛下圣恩。”
送到南京？韩匡嗣这出戏唱的当真尽心尽力。耶律宗真面容带笑，眸光却犀利异常。他向前一步就要奏对。
哪知耶律璟突然道：“我看就不要送南京了吧，送到涿州更近一些。”
他这句话说得韩匡嗣心中一惊，女里和高勋瞬间脸色煞白。不过脸色最难看的还是耶律宗真，他当场僵住。耶律贤人在涿州的消息本来是今夜他手中最有价值的筹码，可此时由耶律璟口中说出来，绝招顿时变成了毫无用处的废棋。朔州之时，皇上明明已经对耶律贤起了杀心。虽然被他一时侥幸逃脱，皇上之后也一直派人严密监视宁王党羽。他实在想不通，如今皇上明知耶律贤人在涿州却不追究，只是借机敲打了韩匡嗣几句。耶律宗真气得牙都要咬碎了。
皇上的心思不仅耶律宗真摸不透，群臣也是一头雾水。还未从宁王身在涿州的震惊中恢复过来，这头又听耶律璟问道：“东面有消息吗？平王出征高句丽有一个月了罢。”
耶律德谨，封平王，兼北枢密使院，总揽契丹本族及周边臣属各部一切军政要务，是所有亲王中实权最高的，却也是位分最低的。他沉静忠耿，不涉党争，不争名位。因此深受耶律璟器重。
北院统军都监迭戈上前一步。“王爷东征大捷。高句丽军队已退至东境以东三十里。战报今日午前已经上呈北院都统军司。”
“好！”耶律璟抚掌大赞。“等平王班师回京，朕要好好封赏。”他缓缓站起身。“夜深了，没什么事就散了吧。”顿了顿，扫一眼座下群臣，视线还是落在耶律宗真与韩匡嗣身上。“虽说五月暮春，夜里还是凉气重，你们都早些休息。上个月南院大王府和政事令府的灯烛耗费比太后佛堂里的长明灯用得还多。西南五州大旱，你们也不知道节省些，为朕分忧。”
眼见耶律璟退朝要走，忠臣哗然。敌军兵临城下，边疆军情十万火急，是否派兵悬而未决。夜鼓急朝，皇上竟然只是闲扯了几句家常话就要退朝。
事态紧急，女里顾不得会触怒龙颜，连忙追问道。“皇上，涿州增兵一事——”
谁知话未说完就被耶律璟轻描淡写地打断。“准了。”
女里没想到皇上答应地这么爽快，一时有些懵。耶律宗真与雅里斯更是心中难平。
“皇上——”雅里斯上前一跪就要再奏，却被耶律璟挥手阻止。
他缓缓道：“宁王有病在身却亲自前往涿州督战，朕要是不准这道旨意岂不成了昏君。”说完退入内殿。撂下满朝文武，有人窃喜，有人愤恨，有人惶恐。心思各异，愁肠百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