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若薇上前仔细打量我,好似不认识我一般。“你这一大早的怎么了?”我不解地问。“小姐看着与昨日有些不同,但我又说不出哪里不同,所以就好好看看咯。”我看着她一副奇怪的模样,轻轻推了推她:“一早上起来就犯傻,还不去打水来。”若薇刚走开,秋水就跟着进来了。
“一会儿我们去夕崖看看,好久不曾去过了。”我托腮道。“好啊,奴婢虽然来过来过长青寺,但也只是在寺院里转转,还不曾到周围去过呢。”秋水柠干面巾递给我,一股茉莉花香在我鼻间萦绕。“这是去年的茉莉花露兑的吧。”我道。“表小姐只说对了一半,这里面有花露,还有是风干的花瓣泡开的水,这样香味儿不浓不淡恰到好处。”我将面巾搁会秋水手中,她把漱口的水递给我,“这法子不错,果然是个心灵手巧的人,难怪外祖母要将你留在身边伺候。”我到妆台前坐下,清风从轩窗透进来,雪纱扎成的几枚珠花微微颤动。“表小姐这么说,奴婢可承受不起,这法子原不是奴婢想出来的,奴婢的母亲做女儿时曾在明玥夫人身边侍候,这法子是明玥夫人和母亲一块儿想出来的,后来母亲才教给了我。”
秋水手执檀心木纹梳,替我打理头发。“那你母亲后来怎么离开了?”我对这些陈年往事是一概不知的,母亲去后,众人就更不愿在我面前提起她,怕惹我伤心。“奴婢的母亲叫柳絮,当年是和柳茉姑姑一同侍奉明玥夫人的。我母亲也算是明家的家生下人,当年明玥夫人出阁本欲让我母亲陪嫁的,但夫人心善,念及母亲上有双亲,不愿她承受骨肉分离之苦,就只带了柳茉姑姑一人。老夫人知道这件事后,就替母亲指了婚事,赏了嫁妆,由此,母亲就出府了。”
母亲当年也算是远嫁,父亲祖籍云州,那时虽已中了武状元但还未上任,所以他们的婚事是在云州办的。这一去,便是与家中父母久别,母亲素来待人优厚,又怎会忍心让身边的丫头也背井离乡呢?
“表小姐定然不知,奴婢的名字就是明玥夫人起的。”秋水映在镜中的脸满是笑意。“我母亲出阁时,你母亲才新婚,怎么会……?”秋水见我欲言又止,不禁失笑“自然是奴婢母亲提前求了夫人给取好的,表小姐会错意了。”我一时愣住,倒也没想到这一层。“母亲应是为你取了‘盈盈秋水’之意。”我想了想道。秋水替我绾好发髻,替我将那几朵珠花簪好。“这个但是没有听母亲提起过”
若薇从箱子里找出一身软烟罗雪丝暗纹长裙,我朝她会心一笑。秋水打量着我的妆容,略有不满道:“表小姐这一身太素了,奴婢再替表小姐簪几枝珠钗吧。”秋水说着就打开妆奁找了起来。“不必了,佛门乃是清修之地,太华贵艳丽与这场合不合适宜。”秋水闻言便合上妆奁,转过身来与若薇齐齐退了出去。
浔山有三花最为出名,“灼华”“檀若”“皎月”,除此之外还有多处胜景,“流觞曲水”“檀心亭”“夕崖”“梅章”“云海”,最负盛名的还是终年香火缭绕的长青寺,而离长青寺最近的只有“夕崖”和“云海”。其实夕崖就是长青寺后的一面断崖,因在此处最好观赏落日夕阳,故而起名为“夕”。后来,又有人将长青寺前一座高耸入云的山起名为“旭”,想来是与夕崖相映,取“旭日东升”之意。在夕崖处还可观云海,夕崖地势极其高险,云雾从崖底飞升而上,使人如置云海之中。
行至夕崖,只见云气氤氲,飞升于各色山峰,飘拂至崖前,弥漫四周。这场大雾比我梦中的更甚。如此之漂泊无定,若许之变化多端。刹那之间,姿态各异,虽是同一处,瞬息万变。几株松柏,几只飞鸢,融出融入,一幕又一幕,犹似古山水画,笔意潇洒简短,大风呼啸而过,摇撼松柏,如龙如凤,显出它们矫健多姿。松柏的根深入岩壁,牢牢攀附在各色山峰上。层层飞升的雾岚一如薄纱轻绸,千姿百态,令人眼花缭乱。云雾或聚或散,群峰则时隐时现,太阳自我们身后撒下来,丹峰贴金,云海滚滚。
夕崖是我每年必来的地方,世人多害怕它惊险,少有人到此处,因此这里较长青寺周围地方都要清静些。“小姐今儿个时辰挑得好,正好赶上云海胜景。”若薇手里有一件宝蓝色披风,还有我的玉笛。“是极好。”我笑道。“我竟不知天下还有这样的地方,不过,那些千金小姐哪里肯来这样又高又危险的地方,表小姐果真不凡。”秋水耸耸肩说。“秋水姐姐这是夸我家小姐还是贬呀?”若薇看着秋水,忍不住拿她打趣,“自然是夸表小姐。”而后又朝我说:“表小姐可别听若薇胡说。”再作势要报复若薇:“你这小妮子,看你素日乖巧,原是骗我呢,看我今日不好好教训你,如今连你秋水姐姐也敢欺负了。”若薇闻言就跑,边跑边笑道:“小姐,你看看她,要欺负你的薇儿呢。”我捡起若薇放在草上的玉笛,漫不经心道:“谁让你挑事儿的,如今我可不管。”
两人的吵闹声,脚步声,笑声回荡在夕崖,回声一圈又一圈泛开,就像投入湖心的石子激起的水波。
母亲精通琴笛,因此我也学了这两样,只是不及母亲半分。后来到了江南,也只是兴起把弄一回,再也不曾留心学过。看着她二人跑远,我横笛唇间,吹起平日里喜欢的曲子。母亲生前谱了不少曲子,每一首都是精品,只是听过的人少。零星的笛音从我唇间缓缓流出,就如流觞曲水里淙淙的流水,我想起年幼时母亲常常坐在鸳鸯藤下吹着我不知道名字的曲子,然后就看见母亲眼角缓缓渗出眼泪,那时候我就不喜欢笛子,它总是让母亲哭。后来长大,慢慢明白母亲当时的心境,可惜她已经不在了,再也听不到我为她好好吹一曲她最爱的《长相思》。耳边的笛音越来越低回,和着轻风,就像秋日里纷纷洒洒的黄叶,零落北风中。
好似有人在我身后,我以为是若薇和秋水回来了。转过身来,却是云深大师和一名着竹青长袍的年轻男子,眉如剑却不见犀利,眼若星却不见流离。额头光洁,鼻梁高挺,温润而如玉,颀长而若松,恬然而似兰。萧萧肃肃,爽朗清举。如此相貌,怕是世间少有,我心下想到。“可是我们打扰了女施主的雅兴?怎么不吹了?”云深大师笑问。“哪来的打扰,我原是怕出丑,才一个人躲到这夕崖来的,可还是在大师面前出丑了。”我玩笑道。“女施主太过自谦了。”云深大师望了望身旁的男子,静静说到。那名男子也只是笑了笑。“这是太后的义子,怀清王。这位是孟尚书的长女,孟小姐。”云深大师道。我有些难以置信,而后敛衽行礼:“臣女参见怀清王殿下。不知是殿下大驾,多有失礼,还请王爷见谅。”怀清王做了个免礼的手势,笑说到:“孟姑娘不必多礼,不知者不罪。”
“小姐,我们回来了。我和秋水采了好多花瓣,回去给你做成香囊可好?”还未看见若薇的人影就已听见她的声音,“云深大师也来了,若薇见过大师,大师别来无恙。”云深大师笑回:“昨日不曾见到若薇姑娘,还以为姑娘今年没有来。贫僧一切都好,有劳若薇姑娘挂怀。”“若薇,不得无礼,还不快来拜见怀清王殿下。”我有些无可奈何,若薇这才看见一旁的怀清王,和秋水齐齐跪下道:“民女拜见怀清王殿下。”怀清王只说了声免礼,我忙说:“都是臣女管教不善,还请王爷降罪。”怀清王道:“无妨,她这样的年龄,说说笑笑才好。方才听孟姑娘吹笛,不知是何曲目?还请姑娘赐教。”“王爷严重了,臣女如何敢当?”我莞尔。若薇偷偷瞅了我一眼,开口说:“王爷容禀,那是我家小姐自己谱的曲子。”怀清王眼中浮现赞赏之色,“不知叫什么名字?”话已至此,我只得说:“如此拙劣之作,实在难登大雅,王爷听过便作罢。此曲叫做《风花日老》”
“《风花日老》,很是别致,姑娘不要妄自菲薄。”怀清王看着我浅浅一笑,犹如云边暖阳,三春和风。“若有机会,莫某定要好好向姑娘请教。”我将手中玉笛递给若薇,让她收好。“王爷雅擅音律,臣女早有耳闻,如今是臣女班门弄斧呢。”
那日从夕崖回来,我便再也没有出过禅房,整日抄写经书,打理有关母亲冥寿的事。只是,眼前时常出现一抹青色,挥之不去。
春风正好,岁月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