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这是我第几次梦到这番情景,层层大雾缭绕在我周围,我总是走不出这场大雾。每每我停下时,就会有一个素衣白袍的男子,宛如谪仙人,只一双清澈干净的眸子,三分平静七分忧伤地看着我,然后唤我:“知意。”声音里满是苦痛与不忍。虽是如此,我却从未看清他的模样,但那双眼极难忘。我想走过去,只是每到这时,梦就醒了。我不明白他为何总是出现在我的梦里,更何况我并非什么知意。
每次梦醒,我就再难以入睡。我静静地坐起,撩开藕合色的帘帐,梨木雕花镂空小窗泛着微微白光,天已破晓。若薇手执莲花盏烛台,披着一件单衣,呵欠不止。我才刚下床,若薇便说:“时辰尚早,小姐再歇会儿吧。”我摇摇头道:“我睡不着。”若薇闻言蹙起秀眉,满是担心地说:“小姐这到底是怎么了?近日里就已梦见两三遭了。小姐又不愿让大夫来瞧瞧,也不让人说出去,再这样下去,身子怎么吃得消?”我拉着若薇的手在床边坐下,笑说:“我知道你担心我,可我哪有那么娇弱,只是睡得少罢了。若是担心,以后就焚些安神的香料吧。不要告诉外祖父,我不想他再为我操心了。”说罢又拍了拍她的手。她只是长叹一声,便自离开准备着替我梳洗。
不过一个梦罢了,能伤我多少呢?不过,我很想知道那个男子是谁,为何总是出现在我梦里?说来真是奇怪,我越是长大,梦到母亲的次数就越少,反倒是这个素未谋面的人频频出现在我梦里。
一番梳洗过后,外祖父那边已遣人来传早膳。“可是昨晚没有歇好,脸色怎么这样差?”外祖母牵着我的手问。“没有,只是略睡得有些晚。昨日在书房看到了一本孤本,难以释手,一时没注意时辰。”外祖母闻言半是无奈半是关切地嗔道:“又不考状元,女儿家看那么多书做甚?自个儿也不知道爱惜身子”外祖父轻轻笑了几声,才对外祖母说:“她爱做什么就由着她去吧,别老是拘着她。女儿家看些书也好聪明灵慧。”外祖母替我夹了一箸菜,怜爱地说:“多吃些,你瞧你瘦成什么样儿了。”
待到饭毕,我向外祖父说起去浔山的事“外祖父,母亲的冥寿快到了,锦儿想提前去浔山为母亲祝祷,尽一尽孝道。”“你素来是个孝顺孩子,只是你母亲福薄,撇下你早早离世。既是如此,就去吧。”外祖父缓缓搁下手中的茶盏,静静凝视着堂上一副绣画。那是用娴熟的苏绣针法绣成的寿星,用了五十色丝线,寓意五十大寿。听外祖母提起,那是外祖父五十大寿时,母亲拖着病体赶制的,耗了母亲不少心思。那时候父亲还在锦州任上,不得随意退离职守,母亲向来以父亲为重,不愿留下他一人,父亲也不愿意母亲独自带着我南下,怕路上发生什么意外,因此只是遣人将寿礼送到,遥贺慈父身体康健,福寿绵长。“我们的玥儿虽然是个没福之人,但好歹还有锦儿常在膝下,时时承欢解闷,我们该是知足的。”外祖母勉力笑了笑。这么多年了,每每提到母亲,他们二人总是这样,似乎母亲离世不久。六年了,其实谁都没有将母亲真正放下。“外祖父,外祖母还有四位舅舅承欢膝下呢,如今儿孙满堂,正是享福的时候,不要再惦念母亲为此伤怀了。”我只略笑笑,这话是自欺欺人的。“唉,是老了,该歇歇了。”外祖父捋着胡须,含笑道。
“云深大师潜心向佛,昔年你母亲很是看重他,他平日经常布施救济苦难之人,长青寺中僧侣众多,每日用度不少。我让你舅舅准备些钱粮,你一并带上,就当作是我们明家的一点儿心意。”外祖父道。我起身轻笑道:“那锦儿先代云深大师谢过外祖父。”“浔山别的倒好,只是早晚山风大,露气重,最是容易伤身。你身边的若薇看着细心稳妥,一个人却也有忙不过来的时候,我让秋水与你同去,她和若薇也好有个替换。再者,多个人在你身边照料,我们也好放心。”外祖母边说这话,边看了眼外祖父。一旁早有灵巧的丫头叫了秋水进来,外祖母便道:“你随表小姐一同到浔山去,好好侍候,若是有个好歹,你可仔细着。”“是,奴婢定当尽心竭力侍候表小姐,请老爷和老夫人放心。”秋水埋下头说。我拉过秋水玩笑说:“外祖母吓着秋水了。”
同往日一样,外祖父派了人先将一应物什送上山去,先行的人将一切安置妥当后再下山。偌大的江南,我只爱浔山,清静自然。
“女施主,这边请。禅房简陋,还望女施主多担待。主持现下不能脱身,一会子得了空,便亲自前来拜会女施主。”小沙弥道,“不妨事,你且告诉云深大师,让他不必管我,我一介小辈,应当前去拜访他才是。”我又支了若薇出去“山路难行,把这些钱打赏给那些送行李的人。让他们也用了斋饭再下山。”若薇唤来秋水近身侍候我。小沙弥将我们带到禅房便离开了,这个位置最好不过,我已嗅到了甜润的梨花香气,想来是云深大师亲自嘱咐过的,否则旁人如何知晓我素爱梨花?“表小姐真是好心肠,其实那些人老爷早已打赏过了,何必再破费呢?”秋水道。“这差事辛劳,多给几分工钱也不妨事呀。”
日暮时分,我才见到云深大师。“大师,锦儿又来打扰您了。”云深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双手合十向我行了一礼。“女施主哪里的话,寺院简陋,恐让女施主受了委屈。”我摇头说:“若要觅得一清静处,大师这里当之无愧。”云深也道:“身在红尘,怎会不受红尘牵扰?女施主聪慧,怎会不知个中缘由?”我一时愣住,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道:“此次上山,外祖父特意备了些钱粮,让锦儿带来,另外,有一些我素日积下的,如今也一并交给大师,就当作是锦儿为母亲冥寿上的法事添上的,还望大师收下。”云深念了声佛:“阿弥陀佛,女施主慈悲,惠泽我寺,佛祖也会庇佑女施主。”我默然颔首,笑道:“不过是略尽绵薄之力,不足挂齿。”
长青寺依傍浔山而建,已有好些年头。前朝皇族崇视佛理,在国中大肆修建佛寺,故前人有诗云:“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百年过去,许多寺院门庭冷落早已衰败,有的依然兴盛如初,甚至胜过当年,长青寺就是如此,果然是应了“长青”之名。
从云深大师处回来,秋水道:“奴婢上一次和老夫人来长青寺已是两年前的事了,不想两年间,变化却如此之大。”我看着东张西望的秋水:“我年年来长青寺,倒也不觉得有什么新鲜玩意儿。但变化定是有的,万事万物自始至终怎会一成不变呢?”秋水在我身旁停下,一脸笑意:“奴婢没念过什么书,也说不出什么大道理,但表小姐的话听着却是没什么错处。”行至禅房,坐着徒生无所事事之意,脸上也生出几分倦怠之色,秋水见状道:“表小姐先去歇会子吧,今日上山必是疲累了。”
是夜,我又从梦中醒来,一抹月色犹如清波泻入屋内,风移影动,微微泛动起层层涟漪。我轻轻起身,没有惊动任何人。今日上山,若薇她们也有些疲累,故而也不知道。
推开门,只见月光均匀地流泻在我身边,我整个人好像立在流水中,又好似一袭薄纱披在身上,心里莫名的多了一丝安谧。时有虫鸣从草间传来,衬得月色愈发安静。天上依稀可见几片青云,还有几粒星星,静静的散在月亮周围。四下无人,正是我喜欢的安静,没有任何人的惊扰。如若不是那个困扰我许久的梦,也许我就要错过如此良夜了……这样的月色实在让人越看越喜欢,我不禁小声哼着母亲教给我的《长相思》:“长相思,在长安,美人如花隔云端……”母亲说,女子的歌舞应是为自己心爱的人学的,不是为了取悦人心,想必母亲年轻时就经常为父亲作歌舞。那时候,一个跳舞,一个作画,或是一个弹琴一个舞剑,多好。小院里的梨花散出一股幽幽芬芳,一朵朵莹莹如玉,惹人怜爱,小小的花朵上浸染了些许风露,细细密密簇满枝头,千朵万朵压枝低。我低吟道:“绿房深窈,疏雨黄昏悄。门掩薰风春又老,琪树生香缥缈。一枝晴雪初乾,几回惆怅东阑。料得和云入梦,翠衾夜夜生寒。”注:『元·邵亨贞《清平乐·梨花》』
风中似乎有些大了,我好像听不清自己的声音。片片梨花脱离枝头,忘乎所以的纷飞起来,落在我头上,衣衫上,台阶上……向来是花开花落不长久。隐隐约约之间,我好似听到了有人在吹笛,如丝如缕,时断时续,也听不清是什么曲子。大抵是为梨花而奏的哀歌吧,我心下如此想。地上的花瓣越发多了,铺就一片雪白,让人不忍心走上去。也许明日,这片梨花又被风吹走了,再也寻不到了……就像有些人,离开了,再也不会陪着我。
长夜未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