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平静如逝水,每日要么抄写经卷,要么赋诗看书,日暮时分再去前殿听听诵经之声,一个个虔诚的僧侣默然念着那些普渡众生的佛经,听着也让人不由得心安。我不会去想京中的父亲和家,不会去想垂垂老去的外祖父外祖母,不会去想早逝的母亲,这样我就不用知晓,现在能够珍惜的,太少了。
“表小姐快听,这声音莫不是金丝雀的?”秋水指着窗外道,我浅浅一笑,若薇一边研磨一边道:“我的傻姐姐,这山野里哪来的什么金丝雀啊?有的不过是那些不知名姓儿的鸟雀。金丝雀那样金贵的玩意儿,怎么经得住这风吹日晒?”秋水将我抄好的佛经搁置一旁,“年前大少爷给大小姐带了一只金丝雀回来,声音和这雀儿的很是相像,大小姐打心眼儿里喜欢那只金丝雀,还指了人专门照料呢。”我搁下手中的笔道:“我向来是不喜欢养那些鸟儿雀儿的,把它们关在笼子里,又不能飞,还有什么趣儿?你看它们在这碧海青天间,自由自在,无所羁绊,多好。”若薇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喃喃细语:“金丝雀既享了福,必然也会受苦。”
“现下无事,我把这几本经书给云深大师送过去,你们四处散散吧,不用跟着我。”我说着拿了书出门。
素日这个时候,云深大师会在前殿接见前来拜会的香客,这会子过去,也不会打扰他。还在小院之外,便听到谈话声,我转身要走,就听见身后云深大师道“施主既是来了,就进来吧。”
院中不仅有云深大师,还有那日见过的怀清王。我正欲行礼,怀清王的声音便传来:“孟姑娘不必拘礼,莫某行走在外,就不是什么王爷,还请孟姑娘随性些才好。”我笑了笑,果真是个潇洒随性的闲散王爷,我心里叹到。“那王爷也不要老是叫我‘孟姑娘’了,如若王爷不嫌弃,就叫我‘锦儿’吧。”我在他们面前的石桌前坐下,怀清王点点头,算是答应了,又开口说:“在下莫翎。明宣与我乃是莫逆之交,我年长于你,你若是不介意,也可称我一声兄长。”我莞尔颔首。“这些经书借了好些日子了,今日特来还给大师。”我双手将经书奉上,云深大师默默接过,随手放在桌上道:“女施主这些年抄的经书越来越多了。”“是有些多,不过求的只是平心静气。”每年来浔山,我都会抄写那么几本经书。“那过些年,怎么办呢?”云深大师突兀地问道。“过些年?过些年……过些年再说吧,锦儿哪里能勘破以后的事?”我看着梨花树后漂泊的云朵,喃喃道。
“说来大师的名声可真大,连莫大哥也千里迢迢来了长青寺。”我看着云深大师有些担忧的眼神,忙说到。“他?他哪里是因贫僧而来的?他是来赴这‘皎月’之约的。”云深大师斜睨了莫翎一眼,莫翎但笑不语。“说来也巧,你们二人都喜欢梨花。”
我看到莫翎抬头望着我身后的梨花,眼睛宛如秋天里的天空,高远,寂寥,好像有什么,但又看不分明。
“粉淡清香各一家,未容桃李占年华。”我看着莫翎道。
“桃花人面各相红,不及天然玉作容。”莫翎回过神来,含笑接道。
“压沙寺后千株雪,长乐坊前十里香。寄语春风莫吹尽,夜深留与雪争光。”我的兴致一下子就起来了,不由接到。
“巧解逢人笑,还能乱蝶飞。清风时入户,几片落新衣。”莫翎亦是脱口而出。
“纱窗日落渐黄昏,金屋无人见泪痕。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接完这首诗,我便后悔了,这样一首凄哀的诗,兴许又会让他变得想刚刚那样。“这首诗虽然悲凄,不过却是极美。”他道。
“你们二人都有心事。”云深大师蓦然说到。是呢,我是有心事。莫翎没有答话却也未否认。“什么都逃不过大师的法眼。”我半是认真半是玩笑道
化烧冥钱的烟雾与香的烟雾交织在一起,我不由得潸然泪下。耳边是僧众念经做法事的声音。就是六年前,母亲枯瘦的手抚摸着我的脸,勉力挤出一缕笑,让我不要哭,好好儿地过日子,。她的手是那样凉,胜似冬日里的霜雪,任凭我如何做,都捂不热。我从她的眼里看到了她从未有过的眷恋与贪婪,似乎要将我的每一寸肌肤,每一丝毛发都刻进她的记忆里。父亲握住她的另一只手,低声啜泣,父亲的无助,恐惧,不舍,不甘,苦痛,那样清清楚楚。
“母亲,女儿又来看您了。您看,女儿又长大了不少呢!女儿……女儿过得……很好,父亲的仕途也顺遂,只是……只是女儿……女儿很是想您了。您看,女儿今年都十六了……”我终究是哭了,虽然每年都会来祭拜母亲,我应该是明白这无可挽回的事。那种日日月月年年攒在心中的念想就像荒山野岭中的野草,在心里疯长。
时间过得真是快,六年了。
“有生必有死,早终非命促。
昨暮同为人,今旦在鬼录。
魂气散何之?枯形寄空木。
娇儿索父啼,良友抚我哭。
得失不复知,是非安能觉?
千秋万岁后,谁知荣与辱。
但恨在世时,饮酒不得足。
在昔无酒饮,今但湛空觞。
春醪生浮蚁,何时更能尝?
肴案盈我前,亲旧哭我傍。
欲语口无音,欲视眼无光。
昔在高堂寝,今宿荒草乡。
荒草无人眠,极视正茫茫。
一朝出门去,归来夜未央。
荒草何茫茫,白杨亦萧萧。
严霜九月中,送我出远郊。
四面无人居,高坟正嶕峣。
马为仰天鸣,风为自萧条。
幽室一已闭,千年不复朝。
千年不复朝,贤达无奈何。
向来相送人,各自还其家。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注:陶渊明《拟挽歌辞》)
哀哀挽歌不绝于耳,母亲墓边的梨花在风里簌簌作响,皎月开出一曲唱歌,愿逝者安息,生者安乐。不远处有萧声和着我的琴声,一样的悲凉曲调,一样死寂的心。又是何人失去了谁呢?怕是同我一样,丢掉了重要的人,孑然一身。
若薇静默着上前扶起我,秋水接过琴静静地看着我。若薇拿起绢子替我擦拭眼泪,其实她的眼里也有盈盈泪光。伤心的何止是我和她?怕是还有遥在万里之外的父亲,今日必是宿醉一场;苏州城里年迈的外祖父外祖母,今日又会静坐一天,念叨他们苦命的女儿。然而这一切,母亲都不会知道了。“小姐,也让若薇给夫人上柱香吧,夫人对若薇的恩情,若薇今生来世都无以为报。”若薇低声说到。秋水亦是附和:“也算上奴婢吧。虽然奴婢不曾见过明玥夫人,可是奴婢的名字是夫人给的,奴婢也该悼念一番。”我静默颔首,转身走到梨树下。
待到她们二人上完香,我又让她们把我素日里抄写的经卷一并焚烧。留下她们二人打理剩下的事,我只想离开这里,这样我就不必想,昔时有倾国倾城之貌的母亲如今只是这芜草黄土下的森森白骨,苍天他何其无情啊!
我静静地朝前走去,不想莫翎就站在不远处,看着我,手里是一柄紫玉长萧。他见了我道:“今日是令堂冥寿,莫某以前就听说过明夫人。今日也算莫某之幸,冒昧以笛相和,还望锦儿你不要计较。”我想我此时的脸必是苍白的,在莫翎的眼里,我看到自己好似孤魂的身影。“怎会?锦儿多谢莫大哥的心意。”
“莫大哥,你的萧声悲凉,可是……?”我想了想,这样的话是不便问的,又忙说到:“锦儿唐突了。”然而他只是轻轻一笑,轻松的说:“我们也算是同病相怜,我的母亲也辞世很多年了。所以你的心境,我还是能明白一些。”他说得那样自然,好像说的不是自己的事。“你也别伤怀了,你如今也大了,如果还像以往那样沉迷于丧母之痛,那就是不明事理了。不要老是抓着你失去的东西不放,否则,你会失去的更多。”这样的话从未有人对我说过,我也一直未这样想过。“如何放得下?”我幽幽一叹。
“有些人,有些事你要看开。门前若无东西南北路,此生可免悲欢离合情。若夫人泉下有知,她怎么放心?她怎会忍心你如此?”他又说到,语气平静,波澜不惊。这样的沉稳,我很少见过。“谢谢你,莫大哥。”我道。“不过只言片语,重要的是你自己能够看清,能够明白。你那样聪慧,必定会懂得。”莫翎眼里的笑意多了些,我也跟着笑,就像一个傻子,我懂了么?没有。但是我明白,只是我这么多年来一直不愿接受罢了,还能有什么呢?我自欺欺人这么久,为什么要提醒我呢?
风轻轻,吹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