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厅早在八点半就草草散场,溪镇已只有零星几点灯光,姐姐家里也一片寂静安然,只有姐姐房间窗户上亮着黄色的灯,像黑暗中的一只巨眼,温柔地迎接夜归人。林竹刚走进堂屋,姐姐已“吱呀”一声打幵了房门悄声说:“进来。”
“太晚了,别吵醒小孩,我先上去睡了。”这么晚才回来,接受姐姐一顿盘问是免不了的,可林竹思绪乱纷纷的,她还不想跟任何人谈欧阳林谈这个夜晚,她只想一个人静静,理一理心头乱麻。
“不会的,他们刚睡着,吵不醒。进来。”姐姐二话不说,将林竹拉进房间说,“外面太冷了,赶紧烤烤火驱驱寒,别感冒了。”
火厢旁床上两个孩子严严实实遮在被窝里睡得正香。另一张床上被子折叠得整整齐齐尚未打幵,火厢旁还放着一只小簸箕,里面放着鞋底鞋垫针线等物。一看就知,在姐夫整夜整夜出门打牌的夜里,姐姐哄完孩子后,一个人坐在十五瓦的灯下默默的纳鞋底绣鞋垫,跟所有所有乡里的女人没什么两样。林竹的这个貌似普通平常的夜晚对姐姐来说,充满了粉红色的遐想和令人忐忑的不安。
“怎么样?”还没坐进火厢,姐姐已迫不及待问询。
“没怎么样。”林竹装糊涂,“冷死了。”一坐进火厢才发现全身冰得都疼了,冰冷的手被火一烤刺痛而骚痒,脸也冰得像被冻僵了。
“逛了两三个小时还说没什么?去了哪里?”
“还能去哪里?就在马路上逛。”
“这么冷的天在马路上逛,你以为你姐傻啊!”
“姐,你想到哪里去了?”林竹伸出双手掐在姐姐脖子上,玉莲被突袭冷得发出一声尖叫,音刚落,脸已凑到林竹眼皮低下:“真的没什么?要是你有个什么的,我会被妈杀了,你知道。我出去找了两次,急死我了。”
“你都不相信我,还急急忙忙把我推出去。搞得我很没面子,你知道吗?”
“姐不是不相信你。我平时看欧阳林也是很稳重的一个人,一副眼比天高的样子,看他来约你,我都吓了一跳。本以为你们只是去舞厅跳跳舞就回来了,没想到舞厅里鬼影子都没一个。到他家也没看到人。女孩子第一次跟别人约会,还是要懂得保护自己。男人也不会真心喜欢太随便的女孩。”
“什么约会!什么太随便!”林竹气得发狂,“真的只是在马路上吹了几小时的冷风,冷得全身都僵了,这一切还是拜你所赐。”
“好吧,好吧,姐相信你,相信欧阳林。”玉莲赶紧安慰林竹。
“你这语气,还是不相信!”林竹气鼓鼓地说,“我明天回去了,免得到时候有个什么的,你被妈给杀了。”
“姐绝对相信你,姐发誓!”玉莲信誓旦旦地说,然后又开始诉苦,“你也看到了,我婆婆年纪大了,小孩又小,你姐夫游手好闲习惯了帮不了什么,年前又是生意最好的时候,你再呆几天吧!”
“好吧!现在你什么都别问了,我先去睡了。”林竹就驴下坡。
就在林竹转身出门的时候,玉莲从心里浮到脸上的笑意已再也掩饰不了。她相信了林竹,也相信了欧阳林不会对一个第一次见面的女孩有什么非分之想。
早在欧阳林刚来溪镇任林业站站长来她家餐馆吃饭时,玉莲就格外关注了他,并且很快摸清了他的来头:父亲是县林业局副局长,母亲是县一小副校长。怪不得26岁就能当林业站站长!玉莲对这种裙带提拔跟其他人一样带点蔑视却又无比羡慕,不过很快她就喜欢上了欧阳林。他业务能力很强,对各种植物生长、林木管理那一套张口就来,头头是道。更重要的,他毫无架子,对所有人的态度都不卑不亢一视同仁。这一点在乡里是远比业务素质更重要的品质。
确定林竹高考失利后,玉莲的心里就打起了小九九。不过她不能在林竹面前露出丝毫马脚来。她太了解妹妹了。一旦她竭力撮和,让玉莲感受到自己被挑选,哪怕她心里一百个愿意,也会倔驴似的做出相反的决定。她本来打算创造各种机会让林竹跟欧阳林接触,没想到第一天欧阳林就迫不及待了。
这就是缘份吧!玉莲满足地叹口气,随手拿起鞋底,埋下头继续纳起来。
林竹也没睡着。她努力回想自己晚上都说了些什么,却根本想不起多少来。当时确实是舒服自在的,也确实是无所顾忌的。问题在于,她身边的这个男子,她在午餐时就知道了他的身份并意识他对自己的喜爱,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一点喜欢他,心里已是十分介意他对自己的看法。所以她如此从容,如此天真,如此信赖,如此无所顾忌,而忘记了自己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
好像说了很多不该说的话呢?言多必失。林竹懊恼地想着,在床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眠,索性又拉亮床头灯,从还没热起来的被窝里爬出来,打着哆嗦去窗下的旧书桌上拿了梳妆镜,再钻进被窝后,趴在床上用双手握了镜子打量自己。灯光太暗了,小小的?圆镜面落了些灰尘,脸在镜中有些模糊。她对着镜子呵口气,用枕巾擦了擦,马上,镜子里清楚显现出她的模样:小小的鹅蛋脸上有着一双亮闪闪的大眼睛,衬托得鼻尖和嘴唇更小。鼻梁上有几颗雀斑,光滑细腻的皮肤偏黑。林竹对自己不满意。喷出的鼻息重新模糊了镜子,她放下镜子,拉灭电灯。又在黑暗中了。一切都在黑暗中了。
太阳底下无新事,黑暗底下该有无数不为人知的新事吧?黑暗。是一个神秘的詞。在林竹尚年少的时光,电影电视里的主角开始带着暗黑气质,不再好人高大上坏人下三滥,主角配角都变得立体多面起来,尤其<古惑仔>里那些亦正亦邪充满男性荷尔蒙的多面形象让多少城市里的轻年男女疯狂、迷恋。林竹没看过那部电影,她还生活在一片原始蛮荒里,村里通电是最近几年的事情,这蛮荒像是时间或空间的黑暗面,将一个人所有的杂质剔除,捆绑在现代文明之外,当她从那片蛮荒的黑暗中突然出现时,像一轮太阳一样光芒夺目地站在了欧阳林的面前。也许,这就是黑暗的意义所在吧。
林竹在黑暗里将头缩进了厚厚的柔软的被窝,抱紧了自己,她马上就被自己热乎乎的气息包围了。无须为一件不着边际的事情烦恼,更不必抱任何期望或希望。生活是什么模样,就会是什么模样。她是什么模样,就该以本来的面目站在欧阳林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