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竹还从来没有像那天晚上一样跟一个几乎陌生的男人单独相处,并且说了那么多心里话呢。她那么自然而然地跟他谈起自己、亲人、家庭,每当她稍作停顿,欧阳林总会奇妙的引导着她继续。仿佛她在画一条语言的小径,力有不逮时,他三言两语便令她毫无痕迹的续上。她就那么没完没了说下去了。
生命中能有多少这样放松又自在,舒服而任性的时刻,你能够而且愿意对一个人无所保留的倾诉呢?又能有多少人使你一见便感受到他的真诚和值得信赖呢?直到雕鸮发出格外响亮的“啊----”,林竹打了个冷颤,声音消失在空气中。
“夜猫子叫而已,不用怕。”
“知道。可是突然这么叫一声也怪吓人的。”她侧过头去看欧阳林一眼,他也正侧头看她,于是她马上将目光收回,头转向路下的小河,非常坦然。
此刻,他俩站在离镇中心很远的一道河湾处的马路上,小河紧傍马路轻声潺湲,河两岸灌木丛生,大山环绕的天空,是不大不小的一块多边形,苍灰而沉默。冷风从高山谷往下吹,忽忽地往低处跑,打在人裸露的脸上手上仿佛冰冷严厉的示威。
“哎呀,都走到这里了,离我姐家得有好几里地了。几点了?”语气含着笑意。她并没有为他们走得太远在这样的黑夜里离群与他在一起而恐慌。
“快九点了。”欧阳林抬起手腕看了看说。
“呀,这么晚了。我姐该着急了,我们回去吧。”林竹说完也不等欧阳林回答,转身就走,并且加快了脚步。
“我是不是说太多了?男的都讨厌女的这一点吧?我爸就总是嫌我妈嘴巴多。”
“并不总是这样,我喜欢听你说话。”
林竹心里像有两只扑腾的小鸟似的,在那里猛烈的乱扇翅膀。刚才一直说一直说其实是为了掩饰自己的慌张吧?十九岁。村里很多女子都生小孩了。她并非无知无觉的。读书时她嫌弃那些男生又小又土,随便就将他们的情书扔在垃圾桶里。如今,她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不是很希望有人能出现,为自己选择一个坚定而目标明确的方向吗?欧阳林及时出现了,她对他并无感,但很明显,他喜欢她。于是,她忍不住在心里衡量了他所背靠的一切。夜晚这短暂的相处又令她如此放松自在,她已经打算接纳他了。
这一次他们像朋友一样相互交谈了。说了说彼此的爱好生活中有趣的事情,言长路短,很快就到姐姐家了。可是当林竹已经消失在林玉莲家的院子里,欧阳林兀自站在那人去路空的马路上呆了半晌。
对欧阳林来说,这是个甜蜜和忧伤狂喜和痛苦相交织的夜。灰色的天空一颗星辰也没有,马路下的小河发出轻微潺潺水声,土黄的马路在夜色里像一条模糊灰色的蛇,更突出路边森林的黑黝深邃,山里不时有夜枭号叫……他极为认真地听林竹倾诉,极为专注地欣赏森林的夜,用巨大的力量谨慎小心地面对着林竹。但跟林竹走在一起几乎总是掺和着后患无穷的强烈激情,它不知不觉地渗透到灵魂深处,而使理性变得暗淡无光。但凡林竹给他一个暗示,他就会毫不犹豫地拥抱着她亲吻她,但她如此光明磊落的与他在夜里目光相对,在夜空中飘荡的声波亦毫无羞涩的波动,令他只能暗暗叹息。
一颗火热的心被征服了,
我承认,我也坠入了情网
谁能禁止这种奇妙的感情突然出现呢?
还在林学院读书时,不是漂亮没有女孩追求过他的。他个子不高,长得文质彬彬,并不是大众情人型。但他对场面的把控能力与生俱来,活动中只要有他在,没有任何一个人会感受到自己受冷落,大家都舒服而自在。几场活动下来,几乎所有同学都喜欢跟他在一起,老师也特别喜欢他,认为他前程远大,鼓励他考研,留在大城市里。整整四年,他埋头苦读,不但专业一流,还看了大量文学书籍,写了许多诗歌,成了校园里名躁一时的诗人。
毕业时,老师极力挽留说,如果他是因为家庭原因,那可以先留下来助教再继续考研。他回绝了,回到了家乡,回到父母所在的地方,回到了从小就熟悉的森林。父亲现在是林业局副局长,以前辗转各乡镇作站长时,他就喜欢跟着父亲一起下乡。一个城里的孩子,对森林里的植物对田地里的各种稼穑特别感兴趣,一般人是无法理解的。就算外公外婆家在乡下,一般孩子顶多在外公外婆家里逗逗鸡鸭捞捞鱼玩这些游戏,他却采很多植物标本,还缠着老人问各种农事。
如今林业站工作的他几乎都呆在乡下。因此,他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幸福的,尽管琐事繁多,但毕竟在自己喜欢的土地上学有所用了。每天从潮湿的带着泥土气息的梦里醒来,听着窗外的小鸟鸣啾村语村言,他一点也不怀念学生时代,这里才是他的根,他的土地,他赖以生活的地方,知道自己在这片土地上可以做很多事情,生活格外满足而无所欠缺,爱情依然停留在毕业季。
可是从早上起,那些一直静静呆在他体内的让他感到满足和幸福的东西,突然之间倾泄而出,在他心上留下巨大的空洞。同时,他看到了自己生活中这个巨大的空洞,被另一种澎湃的激情狂涌而入,几乎要挤炸了他的心胸。
乡镇的夜这样的深沉。送完林竹回家后,他在乡镇的马路上像发春的野猫一样游荡至深夜。回到住宿的窝才发现自己全身滚烫得难受,平时冰冷的要睡到半夜才渐渐温暖的被窝也热得不堪忍受,他爬起来,坐在书桌前给林竹写信,写了几行,觉得语气太生疏了,自己不甘心,撕了重来,又写了几行,却又觉得太过亲热,对她过于冒昧。
写了撕,撕了写,坐下,踱步,反反复复折腾着,天际已发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