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在无法忍受跟母亲天天面对面呆着,趁着赶集,林竹跟着村里一帮人下山,去了溪镇姐姐家。姐姐早就来信让林竹去店里帮帮她。
在山脚的马路上搭上小巴士,车厢里拥挤不堪,连过道里都坐满了人,门口更是挤得动弹不了。烂菜叶的味道鱼的腥味猪牛肉的臊味人身上的汗味烟味狐臭味脚气味,各种浓重的气味铺天盖地熏过来。坐在她身边的中年女人车才开不久,就对着手里的塑料袋拼命呕吐,林竹强忍胃酸上涌,别转脸,一堵蓝色卡其布的墙伫在眼前,咫尺之间,嘴鼻差点吻在那油腻腻的墙上。她只好又别转脸,眼观鼻,鼻观心。两小时的车程,目的地更加遥遥无期。
对乡间巴士的回忆十分不堪。林竹轻易不做回想,有时,记忆似乎要抬起头来,她马上将它的头按下去,鼻尖闻到的是淡淡的冷冽的薄荷香,还有干冽的烟草味道,清香清爽清凉。她将屋子里洒满薄荷的味道,那是欧阳林最喜欢的味道,他的指尖唇边总有那样清凉的香,不知何时,变成了她自己的气味。也不知谁说过的,我们通过气味来辨识同类。她竟用回忆与气味来认同他。
得到的,总会有代价;失去的,总会被弥补。
到了姐姐家,没见到姐夫,随口问了一句,姐夫呢?
打牌去了。他那个人,整天打牌,赢了钱,回家来,把你当皇后娘娘一样哄,输了钱,乌眉乌眼的,在屋里两只手拢起来,嘛事不做,我也没打望。姐姐抱怨着,语气却是调侃的,一张脸眉开眼笑,竟不烦恼。
你不生气?林竹受不了她那张笑脸,那张脸笑得很真诚,一点也没有伪装。
生什么气?你姐夫比起别个男人已好很多,哪怕喝醉酒,他也从未打过我。
他不打你,就是你的福气了?林竹恨铁不成钢,简直想钻进姐姐脑里,将那些麻木的细胞通通消灭掉,你辛辛苦苦赚钱,他不帮忙,还经常输钱,亏你笑得出来呢!
不然怎么样?姐姐依然是淡定的笑容。
我明天回去了,你哪里需要人手?
当然需要。明天就有人来吃饭。
姐姐家新建了房子,欠了一屁股债,室内装修很寒碜,褪色的旧原木床发了黑,但新的棉被又厚又暖和,白色的棉土布底被裹在身上粗糙温暖,像母亲的手,林竹却翻来覆去睡不着,不时伸出手掖被子,触到丝绸的被单便被冷得直打哆嗦。
两个外甥,小的才一岁多,姐姐忙里忙外,五十来岁的婆婆一脸谦卑也无一刻闲暇。乡镇女人,忙完儿女忙孙辈,一辈子忽的一下就过去了,她们的日子忙碌、充实。年轻的林竹像所有读过几天书又天性敏感的人一样,只看到麻木、无奈与可怜。她就帮姐姐几天忙吧,以后,就像姐姐所说,姐妹能得几时相守?尤其一旦她南下,不但难得回家,更难得来姐姐家了。
睡不着,起了大早,提了竹篮镰刀去砍白菜。
早晨飘了一阵毛毛雨,萧飒干冽的冬景莹润了,风夹着细细的水珠打在脸上,冰冷、尖锐,林竹站在半山腰的地里割了几颗披霜的白菜,手冻得疼起来,她直起身来,对着手呵口气,相互揉搓着,目光一掠,眼前便是溪镇的全景图。
灰蒙蒙的天空下,一条土灰的马路从大山的这头蜿蜒爬行越镇而过穿入大山的那头,马路的两旁,新砌的红砖房刷着白墙与黑色的旧木屋醒目的交织,依山傍水,风从小镇的那头吹过来,沿着马路刮向小镇的另一头,扬起一阵灰,久久不散。小溪对岸,脆绿浅黄的白菜与伸着绿叶子的萝卜这里一畦那里一畦沿坡而上,再上面是幽绿的森林,苍绿的枞树松树底子上,点染着光溜溜的棕灰的柿树泡桐、褐色的枫枝、金色的黄色的灰白的红色的要落未落的叶子,梦冬花像一只只淡黄色的小球顶在光溜溜黑褐的树枝上。小径上、浓密的灌木丛中,铺着厚厚数层松针,人踩在上面,柔柔的,发出细碎的声音。
大山里的冬,是一幅比春夏季节底子要厚重的色泽依然丰富的国画。
除了房子人群要多些,定期有集市,溪镇跟云雾山里的小村庄没什么两样。这里的生活是单调的。八十年代末期幵的两家录像厅几年前就倒闭了,如今只有一家小小的舞厅,生意十分冷清。摆在门外的桌球搬入室内,生意也冷清了。人们大多坐在家中火桶里烤着火,边看电视边聊天、打牌,其乐融融;或者在门窗紧闭的麻将室内兴奋的喧哗,不时将冰冷的手揉搓着伸到桌下的炭火上烤一烤,空气里充满着布鞋烤焦的味道。
乡镇生活,一千前如此,一百年前如此,林竹相信,一百年一千年后,将依然如此。缓慢的变化,一景一物,如小溪缓缓流过的河床,时间漫长而虚无,回伸向蛮荒的古远。乡镇人除了传宗接代,一如所有动物,剔除他们可以学习语言这项技能,还有什么可以证明他们是比其他动物更高一级的存在呢?
林竹又一次感受到绿色的一排排冲过来的浪花对她生命的挤压,那样沉重的挤压,而她渺小得无力抵抗。林竹深深的吸口气,齿间一阵酸痛,凉意透胸而过,冰洗的清凉,有另一种爽心,灰蒙蒙的心情顿时清亮了许多,未来在脑海里乍明乍暗,时而是一条布满阳光鲜花的大道,时而是一个黑洞,找不到它的方向,只能被惊惶失措的吸入,在黑暗里茫然的前行。
十九岁。人生已经真实地在面前打开,而她竟然看不见未来,眼前一片白雾迷茫,看不见的时光飞一般地从指缝里流走,看得见的只是眼前这景,指尖这菜,还有,菜地旁小路上走过的欧阳林。
他们一行五人,急匆匆的,从她身边掠过,她正好奇地看着这群人走远,欧阳林走过她身边时看了她一眼,此刻又回头来看她,她的脸一红,忙弯腰继续割菜。他们转眼就没入小径拐弯处,山的那边,是山,还有村庄。
林竹提着白菜萝卜下山去溪里冲洗的时候,想着通往云雾山的小路雨后会被冰冻,十分滑,需要一场不大不小的雪,路才会更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