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上欧阳林的那个冬天,天气一直阴沉干冷。天空总是灰白苍茫,霏霏的岚雾遇上苍绿的杉树枞树叶不再轻吻而过,而是化雾成霜纠缠经冬,远远看过去,那绿格外的清、冷。土地是萧索的灰黄枯干。小溪依然潺湲,露出水面的大石头结了冰溜滑异常。室内的水桶、脸盆、碗筷、刚洗的衣物都结了冰,连储水的大瓦缸隔上几小时未揭盖子便被冻结。露在空气中的脸总是冰冷而紧绷绷的,林竹呼口气,不由的担心,嘴鼻会被冻结。
云遮雾绕密披林木的云雾山冬天总是极少见到阳光,这年又要冷些。父亲已断言又会大雪封山。一听到这几个字,林竹就想起几年前的正月,她跟弟弟在鞋底绑上厚厚的干稻草,踏着齐膝的雪去山脚的中学念书,简直要不寒而栗。被人踏过的地方,结了冰,滑溜得很,未踏过的雪,一脚下去,一点点陷入的感觉,更加恐怖。雪后,视觉不时盲点,鞋底又加了稻草,米宽的下山小径铺着青石板,平时倒好走,此时像一个个陷阱。他们高一脚深一脚,几乎是连滚带爬到了山脚。
溪镇的姐姐一个月前就托人来信,要林竹去帮她忙。林竹哪里也不想去。她刚高考失利,前途无望,决定过完年后南下深圳,未来似乎又有无限可能,不免又盼望又害怕,心情矛盾,乍寒乍暖交替,水冷火热的,像得了热病。为了舒缓心情,她埋头苦干家事,打谷子、扯猪草、背柴禾、煮饭、擦地板,样样抢着做。
开始的时候,母女俩各自忙活,相安无事。知道她心情不好,母亲轻易不唠叨,唠叨了,她闪身远离。天气日冷,母亲呆在家里的时间多了起来,农闲的冬季,农人多凑堆打牌,不爱打牌的女人则大多坐在火桶里纳布鞋织毛衣。
林竹纳鞋垫,学着绣花,母亲纳布鞋,气氛看起来很是温馨。母亲见缝插针,试探的问,不然,别出去了?村里其他女孩子哪个不是十六七岁订了婚,二十岁就出嫁了?你都十九岁了,再出去打几年工,不好找人家了,你孙伯伯介绍了镇上一个开木材加工厂的,家里很富裕……
那后一段话,林竹早已料到,母亲有机会就唠叨这一个那一个男子,全是家境不错的,一副凭她林竹挑的语气,林竹却听出另一种滋味,话未完,脸已拉下,要嫁你自己嫁得了,老介绍一些三不着四的人,你以为你女儿是什么?
母亲气得脸发绿,拿了鞋帮要打林竹,她却已丢下鞋垫,跳出火桶,飞快穿好放在门外的布鞋,用力碰上门,去屋檐下吹冷风去了,身后是母亲恨恨的声音,人家看上你,就不错了,你挑什么?大学也没考上,白白浪费了这么多钱,还不肯去复读,早晓得,干脆跟别人一样,读了小学就可以了。平时成绩比你弟弟还好,关键时刻怎么就跟怏了的稻子似的?
她隔了几道门顶回去,我要考上了,你们送得起吗?
风忽忽的把她的话隔门送至母亲耳里,门“框当”一阵乱响,母亲毫不示弱的声音传来,怎么送不起?哪怕卖血呢,也送得起。
忽然间,林竹眼角湿了,失去了与母亲对抗的勇气。为了儿女,母亲是说得出做得到的,她太明白她了。她又回转身,打开门,却不进去,倚在门口,望母亲。
母亲正好低了头用力在厚厚鞋底上钻孔,她头发看起来依然乌黑油亮,整整齐齐盘在黑色的网夹中,鬓角无一丝乱发,但头皮处那星星点点透露着她黑发的秘密。母亲那白里透红零星几点雀斑的脸简直不该是一张村妇的脸,以至林竹每次看到镜子里浅褐色肌肤的自己就不由的要想起肌肤雪白的母亲。透露母亲农妇身份的,是那双手,跟脸以及身体极其不协调的手,长着厚厚的茧,又黑又瘦,显得手指格外长,那双手此刻用力在拔钻锥。鞋底是用十几层布刷了米浆糊起来的,又厚又硬,她很熟练的用钻锥先在鞋底钻个洞,再用针探进小洞,右手食指上的铜顶针用力一顶,针过去了,从鞋底另一面拔出针,用力拉线,动作循环往复,密密麻麻,一针一针,一圈一圈。
多年后,母亲纳鞋的样子,一直映在林竹的脑海里,不能或忘,只要闭上眼,她就能看见时光,农闲的时光,就像用母亲自己采了荨麻揉成的又粗又结实的麻线纳成的紧实鞋底一样,心安理得,在针线往复中飞似的去了。持针线的手每一秒都比上一秒更老,直到皮包骨头,直到不能动弹……
母亲生气,刻意不抬头看她,可是,良久,只有风吹着门框“砰砰”的响,她耐不住,抬头说,站在门边干什么?快进来,关上门,冷死人了。
林竹将门飞快的碰上,又跑开了。
身后,母亲悻悻的说,你倒生气了!
林竹拿毛巾擦了擦脸,又在外面吹着冷风深呼吸,从脸到齿间一阵酸冷的疼痛,冷空气瞬间穿胸而过,浑身不由打了个抖,心肺如被冰洗,清澈明爽,恢复平静。
再坐回母亲身边,她继续学着绣鞋垫。母亲却玩皮的刮她红红的鼻头,笑她,丁点事讲不得,以后有你哭的。
母亲笑起来,真好看,虽然眼角和额上的皱纹很明显,却也别有韵味。
她讪讪说,没有啦,谁哭啦。又好奇的问,妈,你从来都不会哭吗?
哪个都有哭的时候!连你这样的小孩子都怕被人笑话,要躲着哭,何况大人。不过,其实当众哭也没什么,是吧?你看胡老冒跟她老倌子吵架,在地上打着滚,眼泪鼻涕一大把的,我倒羡慕得很。
妈你也可以那样啊!不过,你肯定会忘记哭,只想起衣服脏了这件事。哈哈哈!
乱排你妈!母亲讪讪地说。
母亲洁癖成疾。衣服总是干干净净,房间的木地板擦得一尘不染,所有人进屋都要将鞋脱在门外。母亲是温和的,却是那种不容置疑的温和,她自己的世界就是圣旨。林竹跟母亲呆在一起,总是无法忍受她的唠叨,又时时被内心的温情所左右;无法忍受母亲的洁癖,却又打内心里认同,不由的想靠近她。因此,她们总是吵嘴又和好,不像母女,倒像是一对冤家,相互爱着又相互折磨。
那是林竹知事以来,她和母亲呆在一起最长的一段时光,因此,在记忆里总是那么鲜明。她们三分钟吵嘴,三分钟后又和好,既像游戏,又像是打发无聊的时光。呀,时光飞得那么快,如今,跟你面对面膝碰膝一起坐在温暖的火桶里依偎着度过寒冬的人是谁?还有母亲吗?
有一次,林竹正跪在地下擦地板,看见穿衣镜里的自己,不由的站起身来凑过脸去,她正一点一点地打量自己,母亲走进来,不屑地说,哎哟,以为自己长得好?我年轻时,比你好看多了。
后来,也不过是三年后的某一天,爱莲半开玩笑半嫉妒的对她说,你这人,就是运气好!说真的,我哪点比你差了?为什么你能过这么好的日子,而我总是遇上一些烂人?林竹不由就想起母亲那最后一句话,有些哑然失笑。连母亲都会说那么句前言不搭后语的话,可见,女人之间,哪怕是母女呢,也不免彼此比较、彼此嫉妒。
是吗?她拉过母亲,一黑一白,对比太鲜明了,不由气恼,怎么回事,皮肤一点不像你,我是不是捡来的?
说什么怪话!你像你爸爸。
她又搂着母亲笑,妈,你真的好美,像天仙女。
天仙女?妈妈故意叹口气说,你妈顶多就是个老妖精而已。
当然是天仙女了!林竹肯定而骄傲的说。
母女俩嘻嘻哈哈的说着贴己话。可是,下一次,她们又要吵,母亲会嚷着,我怎么这么命苦!你奶奶在的时候,受她的气,现在,又要受儿女的气,到时候,只怕媳妇会拿着刀来砍了。
母亲怨生不逢时,爱莲怨运气不如她,她呢?她有她的怨。谁的生命是完美无瑕的?人人有自己的不如意。只是她的不如意遮在世俗的花团锦簇里,晃花了人的眼,连她自己也并非看得很清楚。认识欧阳林当然是好而又好,无可挑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