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从腊月二十日的下午开始下起来的。开始是零零散散的沙粒状雪,将世界噼哩啪啦敲打了一遍,然后变成了透明轻盈的小雪花,再后来鹅毛般的大雨纷纷扬扬登场了。柳叔的二胡声响起时,小山村已铺上薄薄一层雪。
林竹在电视上看过各种音乐表演,却从没听过如那个雪夜般美妙的二胡声了。平常听在耳里并非特别有感觉的《林冲夜奔》《良宵》《高山流水》等等曲子在下雪的黄昏听着,每一个旋律都令年轻的林竹内心充满各种难言滋味,沸腾的沉静的汹涌的喜悦的忧伤的快乐的悲悉的平和的,所有的情感都在这里交织混杂,却又像所有的情感都跟随琴声和雪声消融似的。
那时的母亲不再唠叨,她侧耳静听,那一天一地的雪声和琴声。父亲也舒服的靠在灶壁上,眯着眼睛欣赏自己吐出来的一个个烟圈。林竹和披着父亲旧军大衣的平宇一起站在屋檐下,像一对默契的恋人深情的默默的望着雪在越来越黑的空间里自在飞舞。
老天用所有的力气将水变成朵朵花儿并将它们洒满人间,它没有力气再掀起刺骨的寒风。雪夜是温暖的,黑暗在灰白和静谧里交织出一个带着微蓝色泽的纯净世界,却又是漫天的白,音乐的旋律与世界内心的律动平行又交织,仿佛在画两个永恒相连相依的圆,那种震撼无可名状。
正是因为生命中曾有过那样五味杂陈却又是绝对快乐和幸福的夜晚,林竹才拥有了对生活格外丰富的感觉,从而不时产生对自己生命的叩问和不满足感吧?又或者,快乐和幸福的人常见,满足的人却本就世所少有,深谙人性的魔鬼靡非斯特才会愿意用灵魂来打赌。
第二天一早起来,整个世界都白了。村庄被皑皑白雪装饰一新,四处充满了喜悦和欢乐。孩子们和年轻人在稻田里打雪仗堆雪人坐竹片做成的雪撬忙成一团,欢笑、尖叫声不断。
平宇也忙着寻找去年的雪撬,早被当柴烧了,他又找出一截竹筒来剖幵在火上烤,将两片大些的竹片两头烤得软了用脚踩踩,竹片弯弯翘起来,再将竹片钉在一起,一张约米长三四十厘米宽的雪撬新鲜出炉了。但是要将雪撬从小径上冲下来停进稻田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大家不是从高处直接摔进了稻田的雪里啃一嘴的雪,就是在加速度作用下冲到下丘田里去了。男孩们对堆雪人可没兴趣,他们打雪仗滑雪撬一起滚在雪地里,没一会儿,就弄得浑身都湿漉漉的了。所幸小径虽陡但弯弯曲曲的盘旋在一层层无规则的小丘稻田边,摔进田里也无大碍。
林竹在门前堆了个大大的雪人,正在给雪人装长鼻子,就见平宇在试他的新雪撬了,他双手用力拉着绳子,“嗷嗷”的叫着,一下就冲进了稻田里,等他站起来,一脸一身的雪,嘴里耳朵里都是雪,他用双手比在头顶做兔子状蹦了几蹦,林竹笑得气都喘不过来。连母亲也愉快的骂着:“都十八岁了,还像个小孩。”
宇轩撒娇回母亲:“妈妈,人家才十六岁。”他过完年就满十七岁了,平时谁说他小他就会气鼓鼓举起双手用力挤出双臂上少得可怜的肌肉说:“我十八岁了。”但在母亲面前就总是撒娇扮嫩,讨母亲欢心。
腊月24日的小年前后是杀猪熏腊肉的好时候。林竹家里每年养两三头猪,一头专门留着自家过年,此时请来村里的杀猪专业户黄叔,再加几个青壮邻居一起将猪捉了,压在一张由长凳和木板拼凑起来的案上,黄叔在猪喘着气的尖叫声中毫不手软一刀准确捅进猪的咽喉处血管,那血喷涌而下,流进摆在下方的大木盆里,溅得盆边已被踩得肮脏不堪的雪地上也是血。
到了这时,雪已引不起大家的兴趣,连小孩也玩了两天打雪仗滑雪撬后消停了下来,毕竟电视永远是孩子最爱的玩具。尤其他们村通电几年,还只有差不多一半人家有电视机,家无电视机的孩子一天到晚都流连在邻居家。
林竹全家都忙起来了。爷爷忙着卜卦上香祈祷来年风调雨顺合家安康,父母忙着将鱼肉、猪肉等抹上盐,腌得几日待盐入味挂在炕上烟熏火燎月半,就成最好吃的腊鱼腊肉,这些肉可以吃到来年插秧后。
林竹和平宇搞完家里的大扫除后,开始磨豆子做豆腐。豆腐、肉和猪血做成的猪血丸子以及蛋饺是林竹姐弟最喜欢的菜。林竹很喜欢做蛋饺,一手执一把小小的匙子,放在红通通的碳火上烤,另一只手用筷子夹一片肥肉,在热匙子里打个转,滋滋的冒着白烟,白花花的肥肉即变成透明的玉色,吸了油脂的热匙子闪着油光,再滋滋的接受一匙调得均和的鸡蛋,手打个圈,鸡蛋变成圆圆一块薄蛋皮,将挆得细细的肉与芹菜馅置入,卷起来,那鼓囊囊的半圆就成了一道赏心悦目的名菜。又有豆腐酿肉、猪脚萝卜、黑豆猪肚、剁椒大肠、剁椒蒸鱼、血酱鸭、当归鸡……
村庄里整日里都热气腾腾炊烟袅袅,大家翻着花样的吃,从小年夜一直吃到大年夜。年夜饭吃得很早,家家户户都抢着要放头炮,但又不能太早,所以往往是下午三时后,鞭炮一阵接一阵震天响起来。桌上总会摆上六碗或八碗菜,要成双成对,鱼一定要留头留尾到春节吃,以示年年有余。为了年夜饭的精致和丰盛,将它的形式讲究成内容,大人们都是不遗余力的,连带着孩子们也忙活在热气腾腾的烟火生活里。
林竹家热腾腾的菜一个接一个上了桌后,爷爷放了三响炮接着一挂炮,然后回到早已香烛袅袅的堂屋拜祭祖宗问好各路神仙。但见爷爷口中念念着长串长串的祝词,又绕屋一周,收了年头布出来的天兵天将,再次放一阵炮后就宣布开餐了。正月过后,爷爷又会烧香拜佛放出天兵天将来保佑有个好年头。
这个仪式爷爷每年都一丝不苟。第一次听说爷爷收天兵天将,林竹觉得很好笑,习以为常后,自己也不觉郑重对待到了年尾,爷爷说:
“对老天爷我们要保持敬意,人的力量能跟神仙比吗?”
年夜黑透后,除了春晚,还有烟花在村庄上空不时绽放。林竹和平宇搬出父母买的十来只烟花,看烟花呼啸着在夜空中缤纷绽放,姐弟俩欢呼雀跃。转眼烟消夜空,烟花放完了,夜空中亮着的已是别人家的烟花。城里看烟花时,林竹已学会了回忆和惆怅,学会了感叹生命中最美的东西总是最短暂,青春如匆匆燃放的烟花,才刚盛放,已落地成灰。
林竹家里没电视,一家五口兴致勃勃玩摸豹子。每人三张五张字牌比大小,玩得热火朝天的,一玩可以玩到深夜十二点。十二点一到,所有人家一起点燃的鞭炮像要将大地炸裂似的。然后,电视声也静悄无闻了,灯火也灭了,等大家都睡了,林竹姐弟还不睡,他们唱歌。“不怕不怕!大家平时睡得早,今晚这么晚才睡,来个炸雷也吵不醒的。”心安理得唱到一两点。往往才躺下不久,又被一阵接一阵阵震耳欲聋的鞭炮声惊醒,大家又争先恐后抢新年第一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