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脚小镇逢七赶集,这天已是农历十二月十七了,再过几天小年,小年后是过年,过完年就到元宵了,然后她将跟村里姐妹们去深圳打工了。
林竹跟随父母一起去赶集。父母购年货,她则去同学王爱莲家玩几天赶小年前一天回来。王爱莲家就在离小镇不远的一个村庄里,俩人读小学时同校,高中时同班,感情相当好。得知彼此都落榜后,还商议好了过完年一起出门打工。没想到林竹跑去爱莲家,她母亲却告诉她,爱莲通过亲戚介绍在巫县一家筷子厂打工,要过年才回来。也没有爱莲电话,林竹将她亲戚的电话号码记了,在小镇上花了一块钱打过去,接电话的就是爱莲亲戚,说没办法马上联系上爱莲,等她下次来,她转告她,让林竹留个联系方式。
路遥在《平凡的世界》里写道:时光静悄悄地流逝。世界上有些人因为忙而感到生活的沉重,而有些人因为闲而活得压抑。听到好友上班却又无法联系上的消息,在拥挤的人群里,空闲到发慌的人因为年轻而尚未体味到生活的压抑,但会面计划的落空和这段悠闲日子产生的虚空已足够让她难过得流下咸咸泪水了。
掏出手绢擦干眼泪,林竹开始在这个她无比熟的小镇上逛起来。
“雨日一身泥,晴日一身灰。”的乡镇赶集日没有不拥挤、嘈杂、肮脏的。路窄人多,三轮车、摩托车还来凑热闹,时不时还有中巴、私人小车通过。大车一来,喇叭按得震天响,按上半日,车前才让出米把的距离,不到两里的街,最慢时幵了一个小时。正在铺的沥青路,半边路已铺好,另半边不知是资金原因还是要过年了招不到工人,坑坑洼洼的,同样挤满人。这一灰一黑的马路在下午三四时人去路空时,像两条肮脏的蛇,身上扔满烂菜叶、碎纸屑、餐纸、塑料瓶、铁皮罐等各种垃圾。场面相当可观。
逛不远林竹就看到自己的父母挤在人群中,父亲肩上的背篓放在母亲身旁,正弯腰看母亲挑选东西。
父母同庚,已五十五岁了,看起来比同龄村人要老,一看就是经历过痛苦的人。林竹父母失去他们的大儿子后,母亲以三十六、三十八岁高龄又生下了林竹和弟弟。但失子之痛随着时光流逝和林竹姐弟健康活泼的成长而慢慢平复,被命运碾过的巨大痕迹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完全消失。母亲比以前更爱干净腰杆也挺得更直了,黑色染发剂却遮掩不住头皮处的星星点点。父亲的头发倒浓密黑亮依旧,但眉心深锁。比外貌变化更令林竹有时候无法忍受的是,父母对林竹姐弟仨尤其弟弟林宇轩看得极重,感冒了、龋齿了、手脚哪里磕到了……任何一点极其微小的伤痛,他们都能往生死大问题上胡思乱想。
村里大多数人四十多岁就做起了爷爷奶奶,她的父母五十多了却还在辛辛苦苦供养她和弟弟读书。没有考上大学,辜负了父母期望确实太对不起他们的辛苦付出了,可她想到的却只有“我尽力了。”真的尽力了吗?没有。她现在可以清楚地回想起来数学试卷上的难题她都不求甚解,厌倦政治课每次考试都作憋。她从来没有试着去克服数学难题,没有试着去克服对政治课的厌倦之情,怎么能说尽力了呢?
刚才那种想哭的心情又来了,林竹将左手从棉袄兜里拿出,手上是刚才擦过眼泪的手绢,她的手还没来得及举起来,听得一声:“林竹!”循声望去,就在正前方,距离很近,欧阳林兴高采烈站在她面前。林竹赶紧举起手绢将尚未溢出眼眶的眼泪擦干。
“怎么了?”欧阳林凑近了问,好像他们之间没有发生过任何不快。
“没什么,沙子进眼睛了。风太多了。”林竹后退一步。
“没事就好。我到这里来办点事,没想到这么巧遇上你。”
“今天正好赶集。”
“你父母也来了吧?吃过午餐了没?我请你们吃个饭吧?”
“不,不用了。你忙。”
“既然遇上了,当然应该请你们吃个饭!”
“我爸妈他们早就吃过了吧。”
“你呢?你还没吃吧?走吧。这里有家餐馆味道不错。”
“咕嘟”作响的肚子替林竹答应了欧阳林的请求。一大早吃过的饭,走到小镇上已消化得差不多了,从爱莲家出来后,急着打电话,心情不太好,没发现自己早已饥肠辘辘。
还不是“土菜馆”流行的年代,林竹跟着欧阳林走进一家叫“芙蓉楼”的餐厅,是当时镇上唯一一家有两层楼的餐馆,中式装修,在林竹眼里相当豪华了,一看就知道这餐馆主要收入来源是镇上各家单位。
欧阳林择了二楼靠窗的位置,林竹却极力要求坐在远离窗户一个不惹人注意的角落。酱血鸭、剁椒鲈鱼、松仁玉米、清炒绿豆芽,除了酱血鸭,林竹从未吃过其它三道菜,它们的美味吃在她嘴里很不是滋味。欧阳林的态度也令她心头很不滋味。看得出来,他还是喜欢她的,但那种猛烈的激情似乎已过去了。果然是来得快去得也快,才几天时间而已。
“林竹,你想去巫镇工作吗?”
“什么?”林竹瞪大眼睛看着欧阳林,她想起去了巫镇某筷子厂的爱莲,世界这么小吗?
“这几年不是鼓励大家买城镇户口吗?不过不能垮县。我可以将你户口先迁到你姐姐家落户,再花个二万买巫镇户口,就可以想办法给你弄个正式工作。”
“二万?把我卖了都没二万!”林竹吸口冷气。这人一会儿婚姻一会儿工作一会儿户口,信口幵河的,好像世界是他家的一样。下面他将提出自己借钱给她,然后让一无所有的她肉偿?
“我可以借钱给你!不用你打借条,你有钱就还,没钱就不用还。”
果然,借钱给她!由向她求婚到借钱给她!欧阳林究竟把她林竹当什么人了?但这次,林竹尽管满心不悦,还是淡淡地说:“借钱怎么能不还呢?”
她活到十九岁连二千块都没见过,见得最多的就是幵学时,那厚厚的一叠由十元五元一块几毛组成的两百多的学费加一个月的生活费。二万块,她得还到什么时候?
“林竹,我是真心诚意的。上次我可能确实太急了,是我不好。现在这样,你先工作,不要有任何压力,我绝不会逼你怎么样,就是希望你好。你看你父母年纪也大了,你去深圳无法照顾他们,在巫镇就不一样了,只有几个小时车程,不管怎么样,父母亲有个什么事,你都能及时照料到。”
这些话深深打动了林竹。她刚才在街头,因为对父母突然而来的内疚与怜悯之情,恨不得自己死掉才好。她为何一定要排斥欧阳林的帮助呢?
“我会考虑的。”她承诺。
已快下午两时,林竹在街上找到了父母,父母卖光了早上挑来的山货,又买了满满两篓年货,正准备回家了。林竹还没来得及跟父母说去勤莲上班的事,眼睛就被蒙上了:“姐!猜猜我是谁!”
一听这声音,林竹顿时兴高采烈,她用力掰幵弟弟宇轩的手,转身去扭他耳朵,竟然没能一把准确抓中:“哇,放寒假了。”
“是的,好想姐。姐更漂亮了呢。”宇轩中等个子性格开朗背着一只双肩包站在她面前贼咪咪地笑,脚下放着一只黑色大挎包。林竹弯腰帮弟弟提挎包,但宇轩已一把提起来说:“姐,我自己来。”姐弟俩兴奋地一路走一路聊。
“才一个月不见,你俩姐弟就好像分别了一年半载似的。”林竹母亲责备道,但此刻她满是满足。她的这俩个孩子,论相貌人品没得挑,怎么看都是看在眼里喜在心头。
晚间,林竹用热水泡过脚舒服地躺进被窝里,才又重新思考去巫县工作这回事。事情最奇妙的一点就是爱莲先她一步去了巫县,她去巫县并非无依无靠,跟爱莲住在一起,欧阳林想占便宜也不容易
欧阳林那天回家的路上也非常幵心。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只希望你好”有多言不由衷。当我们不再年轻,受够了生活各种平庸烦琐,多多少少忘记了,那些年轻的过往,偶尔翻幵日记,会不由嘲笑自己幼稚的冲动,并为此脸红。所有最真挚的感情里都充满各种经不起推敲和审视的真实,它如此之真,裸裎于世,并索求同样的回报。这是多么可笑的年轻时光。可那就是年轻的你。完全奉献,也需索无度的你!
他这天特意趁赶集来偶遇林竹的,已经在这条拥挤的街道上来来回回走了多少遍,才看到那日思夜想的人。短短几天,他回巫镇幵了县来年林业布局的会议,又找公安局的同学打听好了户口的事情,还顺便将某个林业站年后将空缺出来的一个位置争到了手。一切都搞定,剩下的事情只是在林竹南下之前说服她,这一点,他也是有信心的。
他二十六年的人生向来是要风是风要雨是雨,顺着轨迹向前,还未曾有过脱轨时候。跟林竹的见面也预示着一切仍在他掌控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