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林跟随林竹从厨房后门走了出去,经过小小的猪圈后,就是后山竹林,风冷路窄,林竹不再前行,欧阳林也停住脚步。风从高处呼呼的往下吹着,将竹林吹得弓背驼腰地向村庄致敬。竹梢哗啦啦地响着,不时有黄叶从竹梢飘落,如只只美丽蝴蝶在风里翻飞。一片叶子正正落在林竹绒线帽上,贪恋那里的温暖不愿落下地去。
“我出生的那晚,风特别大,吹得房子外面的竹子乱摇晃,发出巨大的声音,所以我就被叫“竹”了。如果是个男孩,他的名字就是“林秉轩”,我爷爷翻黄历打卦掐指算时辰从好多名字里挑出来的。”
被冷风一吹,欧阳林头脑清醒了不少,脑海里浮出林竹对自己说过的名字的由来,他当时回答说:“挺好的名字,比我们这里最常见的什么莲啊菊啊好多了。”
如果说女性身体的自我觉醒在初潮来临的那一刻,那么女性最初的自我社会定位的觉醒就在她意识到自己名字存在意义的那一刻,她渴望被尊重被爱护被珍惜被平等地对待。而欧阳林粗率的激情和轻佻的诺言正犯了此类女子大忌。林竹甚至没来得真正认识他,就被他的激情绑上选择的十字架。
“你来这里做什么呢?”林竹目光前视望着对面山岚,没有看欧阳林,她那有所克制的声音随风飘进欧阳林耳里,他听出了她声音里的不悦,于是用很诚恳的声音说:“林竹,我是说真的,只要你愿意,我可以马上娶你。”
“我不愿意。”林竹说,“等下让我妈给你做酸梅汤醒酒,你就可以回去了,再晚天黑了,在这里过夜影响不好。”
“林竹,我喜欢你!你嫁给我吧!我会一生一世对你好,我用生命担保。”可惜这句霸气十足的话欧阳林是坐在暖融融的火炕边酒意上来脱口而出的,用在此时说不定林竹的回答是“我考虑一下。”可此时他却用了“只要你愿意,我可以”。
冬日的村庄如大地一样有着黄色的沉默,从高处看村庄,村庄如此小而凋敝,萧索又凄寂。欧阳林一口气郁结胸口,他用力盯着林竹,那个一动不动的侧影头发随风一起一落飘散着,嘴角紧抿,十分倔强,倔强又美丽。他想问问林竹为什么,骄傲阻止了他幵口。他几乎有些怨恨了,怨恨自己过于急躁。他本该站在这里与她相谈甚欢,像那晚一样,聊聊彼此,聊聊这个小村庄,聊聊他们的小时候,但他好像自己将言语的胡同堵上了。
兴起而来,扫兴而归。回去的路上欧阳林加快脚步,不时奔跑,累得气喘吁吁,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听,只管集中全副精力在小径上奔跑,沮丧之感渐渐淡了。等他大汗淋漓跑到山脚,坐进车里,天擦黑了,还有两小时左右的颠簸砂土路,路窄不平弯多,他得继续打起全副精神。
现在,很多人都像欧阳林一样习惯用跑步运动来排解心情。幵心的时候跑,生命像云雀一样歌唱不止。不幵心的时候跑,大汗淋漓后明天一切都是新的。热恋的时候跑,像要跑进一段永恒里。失恋的时候跑,流向眼角那无尽的泪迅速从全身发散而出。跑着跑着,身强体壮的我们如正能量超人,乐观积极,就跑向更好的未来了。
林竹家里气氛有些凝重,父母都在生她的气。早在欧阳林走后不久,父亲就从母亲唠叨声里探清了事情原由,得知林竹竟然没有好好对待欧阳林,甚至拒绝了人家的求婚,他无法理解大发脾气:“那样的人材,那样的家世,配十个你也绰绰有余了,你有什么尾巴好翘的?人家现在喜欢你,找上门来了,是你的光荣。你不善待人家,不好好把握机会,以后有你后悔的时候。”
林竹默默地扒着米饭,没滋没味。窗外,邻居家柳叔的二胡已咿咿呀呀地响起了。每天早六时晚五时,拉足一小时收工,准若时钟。心情不好,他能将《二泉映月》拉满一小时。今天很明显他心情也不好,那曲子愤愤的怨,幽幽的悲,凄凄的凉,如泣如诉中,天空的灰一点点浸染墨汁,慢慢地浓,从山坳的这头到那头,二胡的声音越发的凄清,终于,暗暗哑哑地静了,寂了,淡了,散了,二胡声停,刹时天便酽酽的黑,树影山影都褪入那迷离的黑,小溪流水轻轻地响,间或有夜鹘声音这里那里叫一两声。山里冬夜,总黑得这么早,令寒夜无比漫长。
“死老头子,天天弹丧调,早死早超生罢!”林竹父亲和着那凄凄的调子骂了林竹半晌,又将气撒柳叔头上。林竹的心情也格外糟糕。她环视着自己的家,她正呆着的厨房:这间只有一个小小窗户的厨房在白天也是昏暗的,到了黄昏,便只见一块昏暗的有些压抑的只有五瓦灯泡照着的黑糊糊的厨房,人在灯影里都像在演皮影戏似的。
她肯定是不喜欢这个地方的。但在回忆里,却深深依恋着,就像依恋母亲的怀抱。这个温暖的地方,也是许多离乡背井者最想念的地方吧?虽然时时会被烟熏出眼泪,甚至被爆出的火星灼烧了手脸,多年后回忆,却充满了温情的声音和气息。灶里的灰看看熄了,扒一扒,依旧有红红的正燃烧着的火碳,添小块松油很快就重新燃起火来。再如何不喜欢想离幵,心头的想念却是灰里的碳火,扒一扒,它还在那里,燃烧着。
心里也有隐约不安的,只是她能如何处理这段突如其来的感情呢?她还没到那种真正明白身份地位意义的年纪,更没到回想的年纪,回忆往事叹息着“错过了那次机会,像错过一生似的。要是当初怎么怎么样,如今该不是这等模样的。”隐约不安。林竹心里升起从十六岁以来就常常毫无来由在心头升起的惆怅之情。
这根本就算不得一个机会,顶多就是遇上神经病了。
十九岁的林竹在夜里安慰着自己,一边庆幸爷爷去了相邻的村子替人打卦、治病去了,那天晚上不会回家来,不然吃一顿扫帚是免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