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来,李南没有抱西瓜。这回,他提了一个布袋子,里面装的是葡萄。看到葡萄,谷子眼睛一亮。比较起来。谷子当然喜欢吃葡萄了。葡萄甜中带点酸。女人都喜欢吃。莫索湾只有一个果园子。四周全用沙枣刺枝围了起来。一般人能看见,能闻到它的香味,想吃上却不容易。每回从果园子跟前走,谷子就忍不住要流出口水。说莫索湾的葡萄比吐鲁番的还好。说是好多将军和首长点名要吃莫索湾的葡萄。一到瓜果飘香的季节,就有汽车来把果园子里的葡萄拉走了。谷子看到了李南手中的葡萄,问李南在哪里搞的葡萄,是不是去果园子偷的。李南说,在莫索湾我要吃什么,还用偷吗。这倒也是,李南是营部的人,曹营长的身后,老跟着李南。大家看李南,就不把李南当一般的人看。李南让谷子吃葡萄。李南说,这些葡萄是新品种,果园子送来一篮子,让曹营长尝尝。曹营长就给李南一些,让李南吃。李南拿到葡萄后,没有吃,想到了谷子。
葡萄真的好吃。可谷子觉得李南的话,比葡萄还好吃。谷子心里想,要是每一天都能听到一个男人给你说这些话,你还会觉得自己不幸福吗。
吃过葡萄。李南说,咱们出去走走吧。听到李南这么说,谷子看看李南,没有吭声。不是没有听明白,也不是头一回听到这样的话。要是往常,听到李南这么说。谷子会说不去不想去,或者说干一天活了,累得很不想出门了。可这一回,这些话,谷子有点说不出口了。倒不是因为吃了葡萄。不是的。谷子不会被几颗葡萄俘虏的。这些天来,谷子一个人回到屋子里,发现房子里有点冷了,就是全身是汗,也会觉得冷。还有,吃过饭,坐在小板凳上,谷子会不由得想到了李南。
又说了一遍,咱们出去转转。李南看出了谷子有点犹豫,就马上又说了一次。谷子说,好吧。一听谷子说好吧。李南差一点高兴得跳起来。吃过饭了,天还没有黑,屋子里闷闷的。走到门外,在布满了彩色云朵的天空下,在凉爽如水的风中,走一走,转一转,这算个什么事。是的,这个事,对别人来说,可能是很平常的事。可对谷子和李南来说,就不那么平常了。
在莫索湾,如果你看见了一个男人和女人一起走在黄昏的风景里,那么他们就会比四周的风景更吸引大家的目光。他们什么话也不说,可大家还是都听到了他们说的话。他们说,你们看到了吧,我们谈对象了。
谷子答应和李南出去走走,其实就是答应和李南谈对象了。
在这个黄昏里,不想在屋子里呆着,而走到外面去转一转的人,除了李南和谷子以外,还有很多人。那个叫居桩的黑脸汉子,也是其中的一个。
胡杨林是居桩的家。居桩说出去转转。就转出了胡杨林。胡杨林很大,要转出去可不那么容易。居桩就骑上马去转。骑在马上的居桩身上背了一支猎枪,腰间还有一把英吉莎小刀。这两样东西是他生死相伴的朋友,不管走到什么地方,居桩都会把它们带在身上。
转出胡杨林后,在一片生长野苜蓿的开阔地上,居桩看见了一群黄羊。居桩从身上取出了猎枪,把枪举了起来,却没有马上射击。他不会随便朝猎物开枪的。他站在马上看了一会。他看到了在羊群边上,有一只公的黄羊在无精打采地转悠着。居桩一眼就看透了它。知道这是一只在决斗中失去了统治地位的老公黄羊。对于这群黄羊来说,它已经没有什么用了。对它自己来说,再活着除了痛苦也不会有什么快乐了。
好象知道了结局,老公黄羊想让自己死得象个英雄一样。看到了居桩举起的枪,也不跑。不但不跑,还朝居桩这边走过来,好象怕居桩一枪打不倒它,会让居桩没有面子似的。可是居桩不想让公黄羊走得很近,他不想看到它眼睛里的悲凉,那会让他的手发软的。
居桩手中的猎枪响了。
公黄羊倒下了。
把公黄羊扔到马背上,居桩又骑到马上。没有转过方向,回到胡杨林里,回到他的那个小木屋里。还是让马继续朝前走。
走到了一条路上。路上长满了杂草,一看就知道,这条路上,走来走去的人并不多。
站到这条路上,坐在马上朝前看,能看到一片绿色,和绿色中影影绰绰的褐黄色的房子。那是个小镇,不叫莫索湾,叫乌苏镇。
莫索湾和乌苏镇是两个地方,但却是挨着的。莫索湾的人知道在他们的西南边有个乌苏镇。乌苏镇的人也知道在他们的东北面有一个莫索湾。莫索湾的人知道乌苏镇的人,全是些解放以前流浪来的,来得早的,已经有了儿子孙子和重孙子了。乌苏镇的人也知道莫索湾是个军垦农场,那里的人全当过兵打过仗。
骑在马上的居桩一样也能看到位于另一面的莫索湾。他没往莫索湾的方向走,而往乌苏镇走。并不是因为这两个地方生活着不同的两群人。他往这里走的原因很简单,因为在乌苏镇有一个喜欢他的女人,当然,他也喜欢这个女人。
女人叫苗子。开了个小店。女人的丈夫,跟着青海客去阿尔泰山淘金子。金子淘上了没有不知道,人却再也没有回来大家全知道。后来,山上下来的淘金客说,苗子的丈夫让狼给吃了。
苗子成了寡妇。寡妇开店,来得人多。生意真是挺好。可寡妇开店事情也多。总有些麻烦事会找到头上。
头一回来吃饭。居桩只是坐在那里吃饭,一句话也没有说。想着是吃完饭,付了钱就走了。没有想到进来两个喝酒喝多的汉子,扯着苗子,让苗子陪着他们去打麻将。苗子不去。就说苗子不给面子,就说苗子想不想开店了。说要是苗子不跟他们走,他们就马上让人砸了这个店。
苗子害怕了。求他们放了她,饶了她。两个汉子是无赖,喝了酒更赖。说放了她也行。那就让他们痛快一下。说着就把苗子往后面的小客房里扯。
苗子不去。苗子哭了。一看到苗子哭了,两个无赖还不松手。居桩站了起来,走到了他们跟前,挡在了苗子面前。伸出手,抓住了两个人的手腕,把他们扯到一边。两个人看居桩是一个人,冲上来打居桩。
居桩把手握成拳头,轻轻一挡,其中一个汉子就仰面摔倒在了地上。另一个被吓住了,问居桩是什么人,多管闲事。
居桩一指苗子说,这个女人,是我的女人,她的事,就是我的事。
那以后,乌苏镇上就没有什么人再敢来苗子的店里胡闹了。
大水渠象一条带子,把莫索湾拦腰缠绕。走着走着,就走到了大水渠的边上。站在水渠边上,看渠里的水。水流得很激,不象一面镜子。看不到自己的影子。李南说,渠里的水是雪水。谷子说,这么热的天,哪有雪。李南让谷子往南边看。李南说,那座山叫天山,天上的山,高得很,高处的山,全是雪。谷子顺着李南的手指看,看到了山,也看到了山顶上的雪。谷子说,雪是白的,可那些雪为什么是蓝色的。李南说,阳光落在了上面,它们就变蓝了。李南说,莫索湾一年不下一场雨,也不会干旱。只要有太阳,大渠里就会有雪水流淌。
谷子说李南知道的真多。李南听了这话,心里很高兴。李南说,也没有什么,就是多看了几本书罢了。谷子说,我识的字太少了,看不了那些厚厚的书。李南说,你要想学,以后我来教你。谷子说,真的。李南问谷子,你愿意不愿意。这样问时,李南的眼神有点不一样。谷子看出来了,谷子就笑了,谷子说,我太笨了,学不会。李南说,你一点儿也不笨,只要你想学,没有你学不会的。
顺着大渠的堤坝走。走着走着,走到了马号。没有看到老葛头在马号里喂马。却看到老葛头站在水渠边上,往水中的芦苇丛里放一只长条形的柳条编的蒌子。谷子问老葛头在干什么。老葛头说他在下鱼蒌子。谷子和李南走到跟前一看,老葛头的水桶里真的游着十几只比巴掌还大的野鲫鱼。
老葛头让谷子到马号去坐一会,说是给他们熬鱼汤喝。谷子老家在海边上,觉得鱼腥味比花的香味还好闻。听老葛头这么一说,就不想再往前走了。看到谷子不想走了,李南也不好多说什么,就跟在老葛头后面走进马号等着老葛头给他们烧野鲫鱼汤喝了。
走进马号时,站在马号里的一群马,看见老葛头,全朝着老葛头抬起了头。那种样子,就象见到了自己的亲人一样。烧鱼汤时,老葛头让谷子和李南看这些马。谷子说,这些马看上去,和别的马没有什么两样。老葛头说,别看这些马,样子和一般的马差不多。可一般的马没法和它们比。它们全是战马啊。和我们一起出生入死过。好多马的都负过伤啊。现在不打仗了,它们没有什么用了。可我们不能扔下它们不管啊。它们全是功臣啊。
鱼汤烧好了。边喝鱼汤,老葛头边讲故事给谷子和李南听。老葛头的故事不是编的,是真事。说土匪冲过来,他们也冲过去了。全举着战刀。马跑得象飞一样,刀在风中呼呼响。一阵血光闪过之后,回头一看,好多马还在跑,好多人还骑在马上。可好多骑在马上的人已经没有了头。没有头的人身子还挺着,手里还举着刀,还在向前冲杀……
老葛头说这些事时,脸上还带着笑。可谷子和李南却笑不出来,瞪大了眼睛看着老葛头。莫索湾的人,每个人都会有些别人听了目瞪口呆的故事。讲完了这个故事,老葛头问他们鱼汤好不好喝。谷子说好喝太好喝了。老葛头说,想喝明天再来喝。
离开了马号。谷子问李南老葛头这么大年纪了,咋还是一个人过日子。象他这样的老革命按说早就该成家立业了。谷子问的这个事,李南读过的书里没有。李南答不出来。李南只好说不知道。
乌苏镇只有一条街。街的两边是各种店铺,想买什么东西到这里都可以买到。居桩常来这里。他来这里买东西不用钱。他用狐狸皮兔子皮还有狼皮换东西。早先跟着爷爷来换东西,爷爷不在了,他一个人来。店铺的老板都认识他。从这条街上过,店铺里的人全向他打招呼。他骑在马上回应着,却没有让马停下来。这些店铺里东西很多,可现在他一样也不想要。这么多店铺,现在只有一家吸引着他的目光。
还离得老远,居桩就看见了那家铺面。大门的上方,挂了一个木牌子,上面用红油漆写着“春来居”三个字。居桩的马走到牌子下面,让马站下来了。居桩还没有从马上下来,店门开了。一个女人走了出来。女人的头发很亮,象抹了油,眼睛并不大,眼角有点往上翘,胸挺得比一般的女人都高。腰却显得很细。不要问这女人是谁,只要你不是个傻子,你就能一眼看出这个女人是谁。
听到马蹄声,女人走出来。看到居桩,女人没有说话脸先有了笑。居桩下了马,把马缰绳递给女人,腾出手来把马背上的黄羊取下来。女人把马拴到了门口的木桩子上。再回过身看到居桩已经扛着黄羊走进了门里面。这个店的生意一直很好,并不全在于开店的是个寡妇,很重要的一点是在这个店里能吃到在别的店里吃不到的野味。小镇上的人全知道,每隔个三五天,就会有个汉子骑着马来到小店。从来不会空着手来,他的马背上不是驮着一只黄羊就是一只马鹿。
没有人说什么。苗子是个寡妇。苗子有这么个男人,是苗子的福分。
店的前边一间大房子让客人吃饭,后边还有一溜小房子让客人住。居桩不是客人,不让居桩在前边的大房子里吃饭。把居桩领到了一间小房子里。这小房子不是客房,它是苗子的睡房。居桩来了,苗子把饭端过来,让居桩在这间房子里吃。居桩一来,苗子就把店门关了。一个客人也不接待了。
问居桩要吃什么。居桩一把搂住苗子,说我要吃你。苗子说你真是一只狼。可苗子这样说时,没有一点害怕的样子。倒是从眼角眉梢里流出来的全是喜欢。苗子说我是一只羊。那意思分明是说,狼吃羊是天经地义的事,想吃你就吃吧。
说居桩是狼,可居桩一点儿也不象狼。居桩的嘴从苗子的耳朵咬到脖子又咬到鼓圆的奶子,嘴巴张得老大,却不肯让牙齿碰到苗子的肌肤。倒是苗子说自己是一只羊,可到了这会儿,却一点儿也不象一只羊了。她伸出双手用力地在居桩的后背上抓挠着,她象饿了好久的母兽一样,在居桩的肩膀上咬出了一片乱乱的牙印子。
别看居桩是个强壮的男人,别看苗子是个柔软的女人,可在这场较量中,一点儿也看不出居桩比苗子厉害。好象苗子倒有点让居桩招架不住似的。
苗子说我不行了,我要死了。
苗子这样说过了,却并没有躺下不动。
苗子坐起来,脸上透出水一样的红润。
苗子往门外面走,小腰一扭一扭的。
回头看了一眼居桩,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倒象是真死了。
过了不大一会,苗子又走了进来,手里端了一个盆子,盆子里装着刚煮好的羊肉。放到桌子上,让居桩起来吃肉。
居桩动作有点慢,苗子伸出手,照着他的大腚上,拍了一巴掌。对居桩说,快,野狼,这才是真的羊肉,让你吃个够。
居桩吃的时候,苗子坐在一边看。还倒了一杯高梁烧酒,让居桩喝。一盆子肉吃完了,酒也喝光了。问居桩再吃不吃了,再喝不喝了。居桩说,还要再吃,还要再喝。居桩看着苗子说这句话,苗子从居桩眼睛里听出这句话是另外的意思。心里想,这可真是个在林子里长大的野男人啊。
头枕在居桩宽厚又暖和的胸板上,苗子摸着那溜一直连到肚脐眼下的黑毛。
苗子说,别走了,住下吧。
居桩说,爷爷在等我回去。
苗子说,你不能永远在林子里呆着。
居桩说,林子是最好的地方。跟我一起去吧,我一定能让你过上好日子。
苗子说,我不能走,我有爹娘,还有孩子,全靠我。我走了,他们就没有办法活了。
居桩说,把他们也带上。
苗子笑了,说,那怎么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