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多斯的老家在昌吉。从十六岁起,他就离开阿吾勒(哈萨克牧民的区划单位,翻译到汉语,应该叫“游牧乡”吧……)到城市里打工了。
他在一家工厂工作了快三年,却始终弄不清楚自己是生产什么的。只听老板天天吆喝,说他们的流水线是从英国引进的。艾多斯不喜欢老板,因为老板是个说假话的人。
这流水线究竟是不是从英国引进的呢?八成是的。但对于艾多斯这没有区别,他认定老板是说谎的人,他就是了。至于他究竟有没有说谎,对艾多斯来说并不重要。
厂子里的人都喜欢艾多斯,因为他能说会道。艾多斯爱讽刺人,几乎所有哈萨克人都喜欢彼此讽刺。讽刺作为一种交流的正常行径,存于这个文化中。艾多斯总讽刺老板,但他却兢兢业业在厂子里干了很多年。艾多斯讽刺朋友,总能很快地找到朋友们的缺点,渲染得入木三分,可见面问好时,他会敬上最亲切的拥抱和问候。
艾多斯唯一不讽刺的人也叫艾多斯。
那个艾多斯是厂子里新来的技术总监。艾多斯可不一般,他是一位来自北京的哈萨克人。
城市里来的小伙子很谦虚,没有因为自己受重视就不可一世。他说要向大家学习。艾多斯心想:呵呵,向我们学习?你还向我们学习?我们有什么可教你?
不知为何,艾多斯见到他心里就有气,却不愿承认。
艾多斯心想:都是哈萨克人,还都叫一个名字,凭什么他就生在了城市,学得了知识,自己却只是在山区放羊,进城后,也就干些无聊的扛重物的工作。
算了。城市人不会知道草原的。不会知道jaylaw(夏牧场)的生活,不知道hemez(马奶)的美好。真要换给我城市的生活,我还不换呢。
艾多斯唠叨着这些。唠叨着,唠叨着就开心起来了。让哈萨克幸福的不是物质,也不是事情本身。他们幸福只因觉得自己是神圣的。只要哈萨克人觉得自己崇高,他们就幸福,无论事实究竟怎样,也无论他们占有着怎样的物质基础。
随着交流的深入,艾多斯发现城市里来的那个小伙子很不错。厂长对待大家不差,但怎么说呢,一个厂长会对个普通搬运工有多好呢?如今厂长特别器重那城里来的哈萨克。有这样的哈萨克,大家可算长脸了。
他是好样的,就是缺些哈萨克的骄傲。艾多斯心想,如果自己那么厉害,肯定会挺直腰板儿,对老板都不太客气。而那个城里人却唯唯诺诺,和工人说话都畏畏缩缩的,不是好汉。
没有骄傲的人,不是男人。艾多斯想,要是将来跟他熟悉后,要给这个孩子讲哈萨克英雄们的故事,给他讲自己在jaylaw(夏牧场)的生活。
机会总算被他等到了,这天,他听到周围人议论他,说那个北京人有了间豪华的宿舍。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着,说宿舍里的灯是怎样高级,地板有多亮,但其实谁也没有去过。
艾多斯就问大家怎么不去他家。大家说:“刚来没几天,和他都不熟悉,他也没邀请,也不正式说自己搬了新房的事情,就不大方便去。”
艾多斯觉得自己这帮朋友也都是废物,算不得好汉。去个哈萨克人家,还要邀请吗?
于是,艾多斯就敲响了那个城市人的房门。他看到有人拜访,很兴奋也有些拘谨,赶紧到厨房去忙活去了。艾多斯对他说:“dosem,heselma(朋友,不要太拘谨)。”城市人只是笑着应承着。
菜上来后,艾多斯捧着肚子大笑起来。他说道:“你们北京男人还挺能做饭啊。呵呵。”城市孩子傻笑着。艾多斯挑起“香菇油菜心”里的油菜,满脸堆着笑意:“客人来了不上手抓肉,你这个北京哈萨克上的都是什么啊。你做了大半天,做的都是一堆草啊(哈萨克一般客人来了,都要上手抓肉)。”
艾多斯抬头,看着城里人惶恐的样子,笑着说:“算了,别生气,我说着玩呢。这么正宗的汉族tamah(饭),估计也就你做得出。我来,其实主要想和你聊聊我们的民族。”
那个城市哈萨克人夹菜的筷子停住了。艾多斯接着讲:“我知道你是一流大学毕业的学生,懂技术。但你可能不知道我们的历史和文化,我想给你好好讲讲。”
艾多斯从贾尼别克汗讲到卡班拜,从阿拜讲到穆哈哈利。艾多斯讲这些故事时很兴奋,眼神却始终注视观察着那个城市人。那个城里人居然不相信卡班拜真能那么英勇,还说他讲的不一定是正史。艾多斯一下子就急了:“你就看你那些狗屁正史吧。那些里面什么都没有,你根本就不能从里面学到骄傲。你知道吗?一个男人在这个世上,最重要的是要有骄傲。你那些狗屁正史,里面只有数字,只有名字,根本比不上我们哈萨克口口相传的传说。里面全是智慧,里面全是骄傲。听我们的故事,你才能明白我们先祖是最优秀和英勇的。”
那个城市人赶忙道歉。艾多斯很大度,也很快原谅了他。
艾多斯又跟他接着讲自己的生活:“我从小是被爷爷奶奶养大的。”
城里人问道:“你没有爸爸妈妈吗?”
艾多斯怒斥道:“你才没有呢。我是家里的老大,哈萨克人的老大都要过继给爷爷奶奶养。这是草原上千百年下来的规矩。爷爷在我小的时候就病死了,奶奶前几年刚去世。对了,你老家是哪里的?”
城里的孩子说道:“我老家是伊犁的,奶奶是昌吉阿什里乡的。”
艾多斯一把抓住他的手,大喊道:“太好了,兄弟!我就是阿什里乡的。哈萨克人最重视自己的家乡了!我非常喜欢我奶奶。我奶奶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了。她最疼爱我,我犯错误时,奶奶肯定会大声训斥我的,但最后总是会原谅我。这就是哈萨克的奶奶的形象。”
城里的孩子问道:“你的奶奶有没有给你讲过什么过去的故事?”
艾多斯说道:“她不太健谈,讲的事情都很怪。她老念叨和童年玩伴一起玩耍的事。那个玩伴都离开好久,不知道去哪里了。每次我胆小时,她就唠叨邻居的那个hurbe(伙伴),8岁的时候就一个人把狼吓跑过。每次她都唠叨着这个故事。”
“你奶奶叫什么名字?算了,名字没有用。我奶奶也没提起过邻居家孩子的名字,你知道你奶奶的父亲是干什么的吗?”
城里的孩子一脸骄傲地说:“我奶奶的父亲是银匠。”
“银匠?那就不是。我奶奶说过邻居家的叔叔是鞍匠的。算了,没有那么巧的事。”
艾多斯又拿出一张奶奶的照片。那是一张泛黄的一寸照片,照片上的老人显得有些木讷。城里人看了半天,也看不出什么,只是腼腆地笑着,还回了照片。
之后两人又寒暄了会儿。二人经常哈哈大笑着,相拥在一起。但当艾多斯离开他家时,却忘记那些笑是为的什么了。
艾多斯爱上一个叫舒立凡的女孩子。舒立凡是从新疆大学化学系毕业的哈萨克,据说当年毕业时她的成绩排全班第一呢。艾多斯第一眼望见了舒立凡,就爱上她了。艾多斯爱上舒立凡的理由很简单:舒立凡最美。
在工作时间,舒立凡偶尔会来车间做技术检验工作。艾多斯总是浑身脏兮兮的,驮着很重的口袋。搬运过程中,他偶尔也会抬眼看看舒立凡,舒立凡的工作服是雪白的,就像是一位美丽的公主。她的美带着哈萨克的骄傲——起码艾多斯这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