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多斯牵着舒立凡,走在鸟巢外的奥林匹克公园。
穿着大裤衩子散步的老北京,双手交叉在背后,哼着小曲;外地来的游客不时四处望着,召集亲朋合影,忙个不停;在喧嚣声中,梳着长发的吉他手弹着温柔的民谣;一群白发苍苍的老人合唱革命歌曲,也唱着流行的歌,她们唱《千里之外》时很动情;有组织跳广播健美操的妇女们;也有人卖艺卖唱声称为救母亲的绝症……
舒立凡第一次来北京。小时候,北京对于舒立凡就是被标志了五角星的地方,是国家的首都。如今,舒立凡是艾多斯的未婚妻,她以后将在这里生活。
周围一片繁华热闹,但没有任何哈萨克。这偌大的广场可能有好几万人出入,可唯一的哈萨克男孩就被舒立凡攥在手心。
舒立凡不由地把艾多斯的手握得更紧。
艾多斯兴奋地给舒立凡指着鸟巢。夜幕的鸟巢披着闪亮的灯火,水立方漂浮着蔚蓝色的光芒。它们虽然壮观,但舒立凡喜欢它们却是因为艾多斯很开心。为了夫君的欢乐而欢乐,这种情绪让她觉得有些想家。舒立凡突然感觉离自己有些远。当然,情绪并未露在面上。而艾多斯的指点也让她有了种莫名的不快。
艾多斯和舒立凡离开以鸟巢、水立方为中心的广场正中央。绕着一片湖水漫步,二人脚步不由缓了下来。艾多斯给舒立凡讲北京,讲高中时的哥们儿,讲他过去曾喜欢的女孩……
舒立凡静静听着,什么也不说,视线一直对焦在湖面上。风从湖面来,风吹皱湖水。艾多斯总觉得舒立凡像个谜,不知在想什么。可事实上舒立凡什么也没想。
她的未婚夫兴奋地讲述着他过去的生活。舒立凡听完后就一个感受:挺好。
男朋友艾多斯是个过于热爱生活的人。舒立凡对于此的感受也是:挺好。
因为,没什么不好的。
舒立凡喜欢静静听男友说话。有种状态,她称之为半走神。舒立凡在这个状态时最舒服。
艾多斯忽然不说话了,定在那里,把手搭在舒立凡肩上,轻抚着她的长发。哈萨克的传说中美丽的姑娘多是长发。艾多斯端详着舒立凡,仿佛第一次看见这个生命般地打量着。舒立凡不好意思,只好把头又偏向了湖水。她恍然发现,离开新疆后,自己的话愈发少了。
艾多斯笑着说:“不是我说你,你出门散个步,还穿这件黑色连衣裙出来。这事儿不说,最让我看不惯的是你还总穿个高跟鞋。你自己踩个高跷出门不嫌难受吗?”
舒立凡淡淡说道:“哦,脚是有些疼了。”
艾多斯:“可不是,这公园里,没一个人认识我们。在北京都没人认识你,没那么多讲究。别总穿高跟鞋了,到时候还要挤地铁呢,小心在上下楼时把脚崴了。”
舒立凡:“嗯。”
艾多斯:“你看看,现在脚还疼吧?也没什么辙,算了,咱们就早点回家去吧。”
舒立凡:“不用。”
舒立凡从包里翻出平底的球鞋,又小心翼翼地把高跟鞋放进包里了。
艾多斯止不住地笑道:“你这个包牛逼,我跟娶了个机器猫似的,什么还都能从口袋里变出来。”
这没什么可笑的,可舒立凡却“咯咯咯”地笑个不停。艾多斯一把搂住舒立凡,在她的面颊上轻轻亲了一口。艾多斯就喜欢舒立凡这与众不同的笑点。别人笑的东西舒立凡不笑,舒立凡觉得好玩的东西,别人都不笑。在这个大千世界里,找漂亮女孩不是困难事儿。但找笑点不同的女人可难了去了。您还别不信,几时见过征婚广告上写:“征婚,年龄收入不限,笑点与众不同。”这么写,肯定会被当成疯子。
现在主赐给艾多斯了一个可爱的女孩,这女孩恰好笑点异于常人。不经意间与众人不同的东西,是比品质更难得的。
真正爱上一个女人,就是爱上她不经意间的与众不同,爱上她的习惯。
艾多斯对舒立凡深情地说:“舒立凡,我说你的性格怎么和一般的哈萨克人还有些不同呢?哈萨克人一般都特豪爽,没那么多计较,可你却很在乎穿着。”
舒立凡笑着说道:“呵呵,女孩子嘛,爱美。像我,最喜欢收集各式各样的高跟鞋。”
艾多斯凝视着舒立凡,攥住她的手,拉着她在一张长椅上坐下。艾多斯兴奋地说道:“舒立凡,说下你小时候的事情吧!我特别想听。”
舒立凡:“啊?小时候?我小时候没什么好玩的事情。”
“不可能,一定有,你必须得说。”
舒立凡说道:“呃……我试着讲讲吧。”
艾多斯:“洗耳恭听。”
舒立凡:“我小时候在草原上和奶奶一起过,长到快5岁时去的城市。刚到城市里时我一句汉语都不会,是妈妈一点点教的我呢。你知道卖奶子的吗?在新疆,我们喝的不是袋装奶,每天下午,会有人提着一个大罐来卖奶,买多少舀多少。有时候他会吆喝,有时候他就在一个地方站着,你得把他领到院子里来。我妈妈呢,她想我刚刚学,汉语还很差goi,应该试着跟人交流下。我妈就让我找一个提着大桶的人,告诉他:‘我妈妈找,我们家需要。’然后再回来告诉我妈。”
艾多斯听得已经入神。他试图像剥笋一样,从这娇艳的女子形象中剥出一个单纯天真的孩子。很难想象对于妻子,说汉语都曾是那么艰难的事。
舒立凡:“你听我接着讲,后来我跑回去特兴奋地跟妈妈说:‘我把他叫来了。’妈妈特别兴奋,兴奋得都哭了。尽管我就干了这么个事,但妈妈说她当时特别以我为骄傲。”
舒立凡又“咯咯”地笑了起来,说道:“结果我妈抹干眼泪,下楼一看,看到一个扛着煤气罐的大叔。她一下就傻眼了……我还拉着妈妈的衣角说:‘他就是那个拿大罐的人。’妈妈抱住我说:‘傻孩子,你什么时候能长大呢。’”
此时,艾多斯也轻轻抱住了舒立凡。
舒立凡的故事盒子一旦被打开就合不拢了,她接着讲道:“后来妈妈让幼儿园老师帮助我,我还记得当时中午小朋友们去吃饭,老师就把我留了下来。她说我必须说出菜的名字才可以吃。有一个肉菜,特别好吃,但我总也记不住名字。当时我觉得都快疯了。这些菜的名字怎么那么难记啊!后来,中午我就指着那个肉菜。老师问:‘叫什么?”我摇摇头。老师问:‘那你知道什么菜的名字啊?’我低下头说:‘土豆丝。’老师笑着说:‘那就吃土豆丝。’然后我就中午一个人默默地哭着吃土豆丝。”
艾多斯在舒立凡耳畔轻轻说道:“老婆受苦了。”
隔了很久,舒立凡才缓缓说道:“没有。”
艾多斯握着舒立凡的手。尽管舒立凡穿着平底鞋也还比艾多斯高,但艾多斯握着舒立凡,却像领了个孩子回家。这种感觉,从何而来呢?为了写小说,我还专门让我老婆把厨房的活儿放下。我握住她走了走,专门感受了下。
我想,恐怕,是因为有一种握着孩子般的认真。
公园要闭园了,天空上只剩下了一只风筝。跳健美操的大姐阿姨们走了,为了母亲绝症卖唱的人也走了,小贩们依依不舍地收摊了。
在门口,只有一位长发的少年还在如痴如醉地唱着自己谱写的歌。
舒立凡忽然哭了。晶莹的泪珠滑落,哽咽声只有在身边的艾多斯可以听见。
艾多斯问舒立凡她是不是想家了。
隔了很久后,她才淡淡地说道:“没有。”
艾多斯说回到家后,舒立凡就能喝到他做的ayran(酸奶)了。
舒立凡又高兴起来了,或者说是看似高兴起来了。
路上,艾多斯问自己:“那座舒立凡从小生活的小城市,对于她究竟是什么?她为何将那里思念?”
她爱那座城市,定不是因为那里有比北京更好的条件,更多的机遇,更绚丽的灯火。舒立凡爱那座城市,是因为她曾不会汉语,曾将卖煤气的大叔认作了卖奶的人;舒立凡爱那座城市,是因为老师曾经不让她吃肉,她一个人中午哭着吃完了土豆丝。
这些都变成了她生命中最美好的回忆。
这也是每一个人,生命中最珍贵最需要守护的东西。
因为这个道理,艾多斯倒徒增了烦恼。直到他忽然想起来一首哈萨克民歌,叫作《派派》。这首歌中有这么两句:“猎人啊,因为捕鸟,才到湖边。爱人啊,我来此地,却是为你。”
是啊,舒立凡着实是为了自己才来到此地的。可试想我们再置一个问题于其上:“来此地为了爱人又是为了什么呢?”事情在这一瞬间会变得更加复杂起来。我们爱一个人到底是为了什么呢?是什么力量让我们离开家乡,去跟随一个熟悉的陌生人呢?艾多斯想不清楚,就算想出来也不会是正确的答案。
此时,舒立凡的小手死死攥着艾多斯的手,像一个怕走丢的孩子牵着自己的父亲。
忽然,艾多斯想:
无论如何,这便已经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