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多斯爱上舒立凡后,染上了喝酒的毛病。原来他也喝,可如今喝的却是闷酒。他会到夜市上,向满脸堆笑的服务生要几大瓶啤酒。他一个人默默地喝着,边喝边望着夜市上喧闹叫嚷着的人群。他觉得周围人都是没有骄傲的人,不是英雄好汉。他咕咚咕咚地灌了一大口酒,半醉着,自言自语地说道:“我们的祖先,那可都是好汉中的好汉。我也是好汉,我是有骄傲的。”他反复念叨着,念叨着念叨着就醉倒了。
我们的好汉醉倒在夜市。这是个小城市。无论多小的城市,夜市都是极为热闹的。碰杯的声音,吆喝的声音……拉顾客坐在自己店面的回族大叔,有些粗鲁却亲切叫卖的维吾尔族兄弟……有人吹牛皮,说自己又赚了多少钱。有人说着家长里短,谁家的七大姑对八大姨说了什么,他都清楚,还津津有味地对周围人讲述。周围人本都不在乎这种东西,但到了该笑的地方还是笑。在生活中,越来越多的是该笑的场合,而没有真心想微笑的时刻……
他们笑着,放肆地笑着。热闹的场面也是热闹的孤独。
人都是孤独的。只是世上有两种人罢了:一类是知道自己孤独的人,一类是孤独而不自知。艾多斯醉倒在这一场真实而虚假的热闹中。周围人只知道唠叨自己,因为自己而快乐,却早已忘记先祖的英雄故事了。不是好汉!艾多斯一个人紧紧攥着啤酒瓶,仿佛攥的不是啤酒般地紧紧攥着。他孤零零地躺在白色的劣质的圆桌上,心想:这帮不知道祖宗的故事的人,不仅不是好汉,还是孤独的可怜虫!只有我是充实的。
在这个小城市,能够望见漫天的星辰。
我想艾多斯是孤独的。
他孤独得像是漫天星辰中的一颗星……
艾多斯又去拜访他那城里的朋友。进门看着对他来说明显奢华的装潢,看着这偌大的房间。在草原上,他拥有的是一片世界。在城里,他只能和其他几个朋友共用几平米的一个宿舍……艾多斯心想:如果我,如果我能有他这样的房屋,有本事,受人尊敬,我就会向舒立凡求爱了。舒立凡的一条裙子可能就是我几个月的收入吧。从小上传统的哈萨克语学校的我,虽然会背阿拜的诗歌,能够唱好长一段长诗,但又有什么用处呢?
“舒立凡,舒立凡……”艾多斯独自地念叨着这个名字。当和城里朋友相拥时,他突然很想哇哇大哭,但却只是爽朗地笑了。他热情地招呼着:“怎么样啊,我亲爱的朋友?”
“我很好,你怎么样呢?”
艾多斯笑着说:“我,我是个英雄,怎么会过得不好呢?”
说完,两人又都一起笑了起来。
艾多斯今天吃得很少,却喝了很多酒。他喝醉了,眼眶里含着泪水,抱住他的城里兄弟说道:“如今,我们哈萨克人不再打仗了。仗,都没有了啊!想打都没有了啊!在今天这个社会,不再有人关注你骑马怎样!我为什么给你讲了那么多哈萨克英雄的故事?因为,我们是兄弟。还因为,如今这个时代,哈萨克的英雄是谁呢?在这个时代,哈萨克的英雄是你这样有本事的,让我们民族看起来体面的人啊!你是我们哈萨克的英雄。”
艾多斯说完这些话就走了。
他城里的兄弟,听到这些话很惶恐,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艾多斯心想:是啊,你懂不了!因为你是个白痴!你根本不知道贫穷是什么东西!你不过是向往在草原上骑马的愚蠢浪漫的人。你根本不珍惜你所拥有的,你根本不知道在这么豪华的房间生活是我的梦想,也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艾多斯这次哭了。在没人的街角,他哭了。
哈萨克男人不会让别人看到自己哭泣,但并不代表他们不会哭。
而这哭泣,是在城里过着幸福生活的哈萨克人无法深刻体会到的。他不渴望那些物质的享受,却真切地因为无法给心爱的人儿最好的生活而自责不已。
艾多斯问他那城里的朋友怎么不恋爱结婚生娃娃。朋友惶恐地说要赚钱,做好足够的准备。艾多斯一下子就火了:“你这个人嘛!下次开始,我就带厂子里的女孩子来你家吃饭。”
城里的朋友说:“哎呀,不好吧。”
艾多斯:“不好?你说不好,也由不得你,听我的。你就告诉我喜欢上哪个姑娘就好了。”
城里的那个朋友,一如既往的窘迫……
艾多斯和几个女孩说起要去“技术总监”家里的事情。几个咋呼的女孩都很开心。艾多斯笑着跟她们说:“那北京来的孩子,特别有意思,他做的都不是哈萨克的tamah(饭),做的是hanzu(汉族)的炒菜。”
几个人“咯咯咯”地笑着,却不知这到底有什么可笑的。
将要告别时,艾多斯犹犹豫豫地说:“那个,你们和舒立凡熟悉吗?把舒立凡也叫上吧。”
一个女孩子笑着说道:“你要撮合舒立凡和那个北京小伙儿吗?他们倒是挺配的。”艾多斯的心像被扎了下,咧着嘴傻笑了笑,什么也没有说。
艾多斯并没有想撮合的念头。他的想法,很自然也很诡异:他只觉得舒立凡是哈萨克最美丽的女孩子,是哈萨克最美的东西,应该给那个北京朋友瞧瞧。
如果他也被舒立凡吸引,艾多斯会十分自豪的。因为舒立凡在他心中,不仅是个漂亮的女子,还是整个儿哈萨克的骄傲。
艾多斯把舒立凡带到了北京小伙儿的家中。
事实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艾多斯和舒立凡两人一见钟情。他们还一起唱着民歌,唱得非常开心。舒立凡的歌声特别美。所谓美,就是舒立凡的歌声中有着骄傲。对于哈萨克人来说:美的,就是带着骄傲的。
当时,艾多斯对他那北京朋友嘱咐道:“喂,我可是跟几个女孩子说了你饭好吃,她们才特地来尝的。”北京小伙子很惶恐地做了几道菜,还把手割伤。他的狼狈,总能让艾多斯有莫名的短暂的舒适。
菜上来了,果然是汉族的tamah。几个女孩忍着笑,不住虚假而夸张地表扬着那个艾多斯的厨艺。他依然一副胆怯和些许漫不经心的态度,只有舒立凡默默吃着艾多斯的饭,吃得很认真……
有人提议玩“电报取消”,艾多斯今天很烦躁,就拒绝了提议。之后,女孩子们聊了会儿天儿后,这个oteres(聚会)就散了……
大家让艾多斯送舒立凡。可艾多斯发现他最好的衣服也显得无比邋遢,舒立凡则是一身美丽的长裙,一双擦得闪闪发亮的黑色高跟鞋……艾多斯不愿和舒立凡一起走,因为舒立凡应该是骄傲的。她不该和自己这样邋遢无能的人走在一起,哪怕短短几分钟。
艾多斯死活不愿意送舒立凡。北京小伙儿虚假地半推半就了好一会儿,终于如愿以偿地送美人回家了……
后来,舒立凡和城里人在一起了。北京小伙儿因为推行在工作时间唱民歌的活动,被领导训斥,继而辞职。具体是怎样,艾多斯不清楚。那个朋友在辞职当天,就带着恋人舒立凡离开了这座小城。
由于那个北京小伙儿的计划,所有哈萨克人一时间都像疯了般地开心着。因为他们事实上不太在乎薪水。能够在工作时间唱歌,使他们感觉仿佛回到了草原,也让他们感到了骄傲和尊严……
对哈萨克这个民族,骄傲与尊严就是幸福。
艾多斯也为他的朋友而骄傲,只可惜他带走了自己喜欢的女孩。
艾多斯又在夜市喝闷酒。艾多斯又醉了。夜市里又是那么多无聊的人,又是烤肉的香气和炭火呛人的气味。
天上又是那么漫天的星辰。艾多斯又在唠叨思量着那些传说中的英雄。
不知何时,艾多斯酒醒了,痴望着身边庸碌的人。其实他自己也是庸碌的,但他不自知。他想:艾多斯,亏我原来还说了你那么多好话。唉,现在你把我心爱的女人带走了。这下我们可不是朋友了,我再也不会为你说任何好话了。
摇摇晃晃地走在街上……
明天他还要上班,还要驮重物。他还会工作,还会讽刺周围的人,然后接着兢兢业业……
不是痛苦和悲伤让他难以承担,让他难受的是平凡而平淡的每一个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