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鲁木齐是世界上最神奇的城市,起码在艾多斯看来是。那年,艾多斯5岁。
那是艾多斯第一次到乌鲁木齐。在北京,像他这个年龄的孩子,都会被逼去上莫名其妙的补习班。而在乌鲁木齐,这一切都不存在。孩子们回家后便把书包重重地甩到床上,然后跑到院里疯玩。
孩子们总玩一个叫作“电报取消”的游戏。游戏规则和捉迷藏差不多,捉人的孩子捂着眼,趴在门板上数数。唯一不同的是当这个孩子捉人时,原本藏着的孩子可以悄悄地潜到木门边,当他们使劲拍木门,然后高喊“电报取消!电报取消!”时,捉人的孩子就算失败了。这时,所有孩子都会从各个躲藏的角落钻出,开心地大叫:“电报取消!”
艾多斯总躲在某个精心挑选,却不难被发现的角落,自以为藏得很好。从小,他就不大会选择躲藏的地方。艾多斯总在布满尘土的老旧的楼道内静静藏着,他只能听到自己粗重的喘气声。躲藏时,时间会变得很长。腿蹲麻了,艾多斯就微微站起身,看到落日的余晖。那是西部的太阳,比在北京看见的更灿烂。而那时,藏在角落里的艾多斯,有了种奇怪的想法——他感觉自己已经在了回忆之中了。
总在双脚麻得难以承受之时,听见有人高喊:“电报取消!”这时,艾多斯会兴奋地跳起来,并且也跟着大喊:“电报取消!电报取消!”不仅艾多斯,所有孩子们也像他一样兴奋地呐喊,仿佛取消了的不仅是电报,而是生活中所有虚构的苦闷和童年起就莫名其妙地缠绕起的压抑。
记忆总在这个时刻变得隐约起来。
艾多斯兴奋地窜出楼道,看见跑出来的孩子们却愣住了。
这群孩子和他在北京的小朋友们长得一点都不一样。
这群孩子的面孔和艾多斯的是一样的。
当时,大家还会玩一个叫作“真心话大冒险”的游戏。大家通过打扑克牌来决定输者。奇数局输了的人,会被问到一个问题,必须以实话作答;偶数局输了的人,会被要求做一件事情,输者不能拒绝。
艾多斯是众人中年龄最小的,打牌输是很正常的。输掉第一局之后,艾多斯便被一个刁钻的问题难住了。赢了的大哥哥,一脸痞子似的坏笑,问道:“艾多斯,如果这些小姐姐里面,非让你娶一个的话,你会选择娶谁?必须认真回答。”艾多斯的脸“腾”地就红了,他结结巴巴地说道:“我还小,我还不要老婆呢。”大家哄笑了起来,那个大哥哥很认真地说道:“你想娶人家还不嫁呢,就是游戏goi(语气助词,音“桂”,意同“呗”,哈萨克语)。”艾多斯的小脑袋瓜想不清楚这些复杂的问题。和她年龄差距最小的是一个比他大两岁的小姐姐,名字叫作舒立凡。舒立凡穿一身红裙子,穿着很棒的小黑皮鞋。她总在笑着,笑得不甜蜜但很温暖。艾多斯便想选她。他当时想:如果老婆要比自己大太多,这可大大的不妙。他以孩童的天真扫着几个女孩,女孩子们忍不住“咯咯”娇笑着。艾多斯心想:还有10岁那么老的女孩子呢。我才5岁,她却比我大5岁,太可怕了,还是相近些的有共同话题,于是艾多斯说出了舒立凡的名字。大家哄笑起来,还有人问道:“你什么时候娶她啊?”这时舒立凡,害羞又装作不在乎地说:“这是下个问题goi,没赢不能再问。”那些比舒立凡大的女孩子们又因为舒立凡的举动哄笑起来。
非常不巧,第二局的输家是舒立凡。那个“坏孩子”哥哥又说道:“你和艾多斯亲嘴儿吧。”所有人都愣住了,然后又开始诡秘地笑起来。舒立凡脸憋得通红,大喊道:“凭什么啊?”“坏哥哥”说道:“这是游戏呀,规则就是这样,除非你承认你玩不起!”大家又半自发地一起大喊起来:“舒立凡,玩不起!舒立凡,玩不起哦!”舒立凡的脸憋得通红,很愤怒的样子。一旁,有个叫作叶尔兰的哥哥插嘴道:“还是算了吧,这样有些不好。”但人总是倾向于无意义的热闹的,孩童也不例外。大家一起不停地大叫大嚷着“亲嘴儿”。
艾多斯低着头,十分自责,他觉得是自己连累了舒立凡。大家的喊声从某种角度来讲,其实一点恶意都没有。只是顽童们闷了,想要些热闹。舒立凡在“亲嘴儿”的喊声中,凑到艾多斯旁边,说道:“艾多斯,你听我说。亲一下就亲一下呗,又没什么大不了。姐姐亲一下,就是表示喜欢goi。怎么着也不能让他们说我们玩不起。那样就太不好了。”
对于一个孩子,玩不起是比亲一个异性的嘴更意义深远的东西。
于是舒立凡和艾多斯接吻了。哄笑过后也就过了,大家觉得还是哄他们接吻时好玩,而接吻本身是顶没意思的事情。一切的一切都是游戏,却似乎有了一种真,停留在了这个吻上。
自那之后,舒立凡和艾多斯的关系越来越好,像亲姐弟一样。舒立凡还拿自己多余的零花钱给艾多斯买冰棍。一个5岁的小男孩,还不会给女孩买东西呢。每当舒立凡出现在院子时,艾多斯便会求着家长要下楼玩。后来,艾多斯干脆也不叫舒立凡的名字了,只管舒立凡叫姐姐。下楼后,他就会大喊:“姐姐,姐姐。”舒立凡特别喜欢这个弟弟,连带她周围的其他女孩子便也跟着一起宠溺他。
那是一个像玉般纯洁的年龄。
女孩子们跳皮筋时,艾多斯站着为她们撑绳。艾多斯有时在门外一玩就是三四个小时,而所谓游戏就是始终默默地站在那里看女孩们跳皮筋。女孩子们都觉得他可好了,艾多斯也喜欢姐姐们觉得他好。
那个院子算不上大,可对于10岁以下的孩子来讲,院子就是世界。当时姐姐们出去买冰棍,艾多斯很认真地对她们说:“我妈妈说了,我不能出院子。”舒立凡笑着说:“妈妈说的不算,姐姐说的算。”于是,艾多斯就乖乖地被几个姐姐牵着,用姐姐的钱买了雪糕。
孩子们在台阶上坐一排,讲着鬼故事。现在想来,那些故事似乎没有多可怕。日暮早已西斜,天地正慢慢地吞噬于黑暗。不论故事恐惧与否,大家也都会表现出害怕的情绪。不是故事引发了恐惧,是孩子们鼓起胆怯,配合着“恐怖故事”。大家经常在恐惧过后,哈哈大笑起来。一次,舒立凡把长发披到前面,弄粗嗓音说道:“艾多斯,我是鬼,我要把你吃掉,你害怕不害怕?”艾多斯特别认真地回答:“你穿着红裙子,你是舒立凡,你不是鬼。你是我的姐姐,我不害怕你。”他回答得那么认真,如果我要是女孩子,都会忍不住要亲他一口的,真是太可爱了。舒立凡把头发整好,冲着艾多斯“咯咯”傻笑着。艾多斯头一次感觉舒立凡是美的。
艾多斯能够从阳台上望见舒立凡的小学。艾多斯觉得特别自豪:舒立凡是小学生呢!艾多斯那时才上幼儿园中班。在艾多斯看来,上小学戴红领巾是神奇和伟大的事情。无聊的他在阳台上望着,从一排排做广播体操的学生中,找到了姐姐。
他十分激动,这激动无比简单单纯。在茫茫人群中找到了姐姐,标记出来,这对于艾多斯来说就已是最大的满足了。因为这是种证明,尽管说不清证明的是什么。
乌鲁木齐阳光明媚,照在阳台上暖融融的。在这阳光下,时间变得很慢。懂得生活的人在乌鲁木齐度过漫长的下午,能活得像猫一般幸福。艾多斯的身躯小小的,他正躺在sermah(地毯)上进入梦乡。
生活对于他还有些大,近的是姐姐。姐姐就是生活。
那天,艾多斯和孩子们一起玩“电报取消”,艾多斯负责抓人。他很狡猾,不去抓人只躲在离“电报取消处”很近的角落里。只要有人来电报取消,他便会窜出来把他捉住。这时,一个人影猫着腰悄悄靠近,这个人影是舒立凡。艾多斯“哈!”地大叫了一声,舒立凡开始向“电报取消处”飞奔。艾多斯虽然比她小两岁,但他是男孩,而且距离较近。他明明能够在那之前捉住舒立凡的手的,但艾多斯没有。在最后的那一刹,他迟疑了。
于是传来舒立凡骄傲而清澈的高喊:“电报取消,电报取消!”艾多斯虽然是捉人的孩子,但他却也喜欢听“电报取消”的呐喊。这句话本身还有孩子们呐喊时的语气,都让他无比幸福。看见姐姐开心得意的样子,艾多斯有丝不愿意承认的欣喜。
当舒立凡抓人之时,艾多斯遇到了匆匆忙忙的母亲。母亲告诉他说现在要回北京。
艾多斯很惊诧地问:“为什么?”
妈妈说:“回家啊。”
艾多斯很想告诉母亲他不想现在回家。但艾多斯很清楚,他无法决定自己的计划。他无法决定飞机的起落……
艾多斯离开了,在飞机上他想到了一件事情,然后“咯咯咯”地笑出声来。理论上艾多斯没有被找到,那局游戏就没有结束。他这次藏得太好了!可能乌鲁木齐全市也没有哪个男孩玩捉迷藏时,能一口气藏到北京去呢。
艾多斯把头枕在靠背儿上,心想下次见到姐姐,就对她说:“你那天没有把我捉到吧?我赢了!”想到这里,他又咯咯地笑出声来了……这是小得胜者的笑声。
可再次见到舒立凡姐姐已是20年后的事情了。
艾多斯没有想到,这一次他赢得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