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滩上的草芽是略比那些灌木丛迟醒一个星期的,却也新奇得让人倍加爱护,我就站在草滩上的小径旁,足足两天不敢往草滩里举步。幸好大约一个星期,草芽就长成了又薄又嫩的小叶子,看上去草原已经渗出第一轮浅浅的新绿了,在早晨温暖的阳光照耀下,仿佛浇了一层奶油一般丰盈鲜亮。这时候我还没有踏步,却已有勤劳的哈萨克族牧民赶着渴望了一冬的瘦弱的羊群,在草原上吭哧吭哧地吃得欢乐起舞,羊羔不时互相追逐蹦跳。而在加乌尔山的半山腰,我发现才刚刚能看见草地上冒出零零星星的鹅黄苞芽。山雀在野地上飞翔鸣叫,田鼠和山鼠也在野地上奔跑,知更鸟从远处轻巧地飞来,它歌唱着,声音悦耳而清澈,花翅膀上闪耀着太阳新鲜的光芒。一切有生命的和正在萌发生命的都动起来了。
在这一切的生命中,人显得尤其欢乐。与南方相比,这里的冬天太漫长了,足足有四个月,有些年甚至超过五个月,而一年就那么区区十二个月!想想看,这么漫长的冬季里裹着厚重的衣物,手脚都极不灵便,思维仿佛也被零下二三十度的超低温冻结了,我们因此再难以诞生创造和表现。而在同时期的南方,冬天根本就不算冷,有的地方甚至就没有冬天,所以那里的人们一年四季思维都是敞开的,但也因此失去了感受人生活动周期的大起大落——实际上,这种大起大落真是人生的风景,住居在太南的人们无法想象那种被寒冷禁锢的漫漫等待和因为一朝被放开而得到的彻底的欢乐。这里的人们,习惯了在跌宕起伏的四季里感受人生境界的深刻。
春天回来了,春天真的回来了。清雅而温暖的阳光从一张张的绿叶上爬过,从枝条星星点点的花蕾上爬过,从后山的排灌渠里的湿漉漉的田鼠身上爬过,从房后那棵柳树根的草丛和伏在草丛里面的兔子身上爬过。阳光洒过的雪地上仿佛有万道音符以金线的形式舞动着,雪地的每一个章节便因此充满了艺术的灵感和律动。阳光磨薄了我们浅色的衣袖,脱去了我们脚上的黑皮靴,我们卸下了一冬的重负,急急忙忙地、不讲方式地就开始舒展束缚已太久的手脚。我们从院门走出来,整个心胸鼓荡着飞扬的渴望,在粉绿的草山上,我们甚至想起舞和歌唱!侧耳倾听,南面不远的吉尔尕朗河流水淙淙,仿佛我们的血液在哗哗流淌。我们已经按捺不住内心的兴奋,在草山上时而旋转起舞,时而奔跑二三十米,片刻,我们又大悟一般停了下来,低头审视,地上的草叶一片狼藉,我们只好把内心的喜悦寄托进对草原的愧疚中——毕竟,我们不能浪费等待了一冬好不容易穿越了凋敝的鲜嫩的草叶,它们应该到达它们能够有所作为的地方。
大平滩草原默默地沉睡了一冬,现在终于完全苏醒了,所有的小草都在发芽,所有的小鸟都在清新的空气中快乐地进行晨练,那些蛰居在大地深处的小生命也纷纷睁开一双双小眼睛,惺惺忪忪,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她们就要走出大地母亲的庇护了。
上午九点多,我们走在后山大平滩牧场的一片草芽中间。婴儿舌尖一般鲜嫩的草芽,让我们不忍心再这样践踏,我们迫切地想走到左边的那条小牧道上。当我们快要走出牧场转上小路时,突然听到了一阵急切的羊叫声,听准了,原来是草原边缘的两间土坯房里传出来的,旁边还有一个围院,里面是六间砖木结构房子,那两间土坯房就是羊舍。这是牧民赛里汗的家。传来了几声牧羊犬的叫声。紧接着,又是一阵急切的羊叫声。明月说,可能是产羊羔呢,我们去看看吧。一说起羊羔,我又想起了前两天山腰牧场上的一幕。我说,好啊。
主人赛里汗在家,看见我们来到他的房子前,便放下铡草的活儿,微笑着迎了过来。赛里汗五十一岁了,长得高高瘦瘦,酱红色的脸。他带我们进他家喝奶茶,我们顺便再看看他的房子,三间正房里面传统的哈萨克族家什一应俱全,最惹人的是一台29英寸的电视机和一辆本田牌125cc摩托车。赛里汗说,等天气暖了,白天骑摩托车放羊,晚上在家看电视剧,过好日子。
喝完奶茶,我们就去看赛里汗的羊舍,只见二十几只大羊,有的在羊羔房门口来回走动着,摆动着肥嘟嘟的尾巴;有的立在那儿,像一大团棉花。羊妈妈都有一双漂亮的大眼睛,深深的眼底溢出一层淡淡的水波,它一动不动地叉开后腿,露出了如少女一般精致的乳房。一只或一对小羊羔,跪在羊妈妈肚皮前,摇晃着小尾巴,伸着脖子大口大口地吮吸着奶汁。三四只吃完奶的小羊羔,在一边晃着小脑袋,眨着漂亮的黑眼睛,好奇地瞅着我们,其中一只小嘴巴碰了一下另外一只的屁股,被碰的那只便往前跳了两步,惊得其中两只也往两边蹦起来,活脱脱有如三四个小孩正在淘气的场面。
进入产羔房,一股暖融融的气息扑面而来。屋里关了十几只待产的母羊,一位穿得很鲜艳,脸上光彩照人的妇女正在里面忙碌着,是赛里汗的女儿巴格达提。我们看她时,她正把一只小羊羔接生出来,我听到了那一声柔嫩稚气的呐喊,“咩——”这是主人脸上幸福的笑容,是冬去春来冰河破裂的脆声,是茫茫春草地上牧人期待已久的萌芽。
巴格达提是位能干的主妇,她时而给难产的母羊助产,时而让一只小羊羔到已产的大母羊身旁吃奶。产羔房里,有母性的声音对小生命的呼唤;羊羔房里,有年轻的生命对春天的渴望;而在整个羊舍里,是赛里汗一家眉开眼笑的神情。
从屋里看出去,敞开的小木门仿佛一幅端正的画框般嵌着外面浅浅的鹅黄嫩绿和零零星星裸露着的黑土地。从门内走出来,仍可闻到羊舍里特有的味道,而羊舍的旁边,就是春草初萌的牧场。再过些天,山上山下的春草将全部浓绿起来,那时,辽阔的草场上,肯定会蹦跳着许多小毛孩一样招人喜爱的小羊羔。
这种愿望是可以很快实现的。现在,春天充盈于天地间的生命气息已经召来了一群一群的羔羊,正在鹅黄的草山上活泼地走着,嘴巴时不时地在草地上啃上几口。几位穿着棉衣的大叔大婶拿着鞭子,悠闲从容地站在一边,或者若无其事地蹲着。那几位大叔大婶我们早就认识,平时在山上相遇,给他们照过相,坐着拉一会儿话。我们最早的相遇是在2003年初春,我和明月一天早上到后山游逛,恰巧就遇上了他们几位,看到我们一手拿书,一手拿相机,他们都诧异地盯着。其中一位穿黑棉袄、戴褐色皮帽子的大叔瞅了明月半天,终于走过来把她叫住,问她可是马场老张的女儿。明月说是呀,然后细看大叔,仿佛恍然大悟般叫起来,是李大叔嘛,是李大叔嘛。原来眼前的大叔竟然就是当年她读初中时同班同学李虹的父亲。真是难得,十年不见,李大叔竟然还对当年的小女孩有着那么深刻的印象。
明月后来告诉我,十年前,李大叔的大女儿李虹到乌鲁木齐工作,二女儿在内地工作,都成了家,三女儿还在内地读大学。两个女儿成家后就顾不上自己的娘家,而他和老伴留在马场,家境一般的他,还要挣钱供小女儿读书。现在老伴持家,他白天放羊。我看他的羊皮袄,内翻的羊毛都跟放牧羊的毛差不多脏了,戴着旧皮帽,帽的一边耳盖子已经没有了。幸亏身上的羊皮袄袖子很长,于是他袖着双手蹲着身子看羊吃草。他说,还未开春母羊就生了六七只羊羔子,前些天老下雪,很冷,担心死了,现在这天气变暖和些了,就天天放它们上后山吃头茬草,都是些草芽,这些羊可是小丫头秋天的学费哩。
明月上去和李大叔他们几个聊着的时候,我就向李大叔的那几只羊羔走去。我想和它们亲近亲近。我看到那些小羊羔就像刚出生的小狗仔一样又娇小又温顺,非常可爱,高兴得跑过去要抱,一边叫明月拿相机拍。明月却在一边笑起来,喊住我说,不能跑过去,会吓跑它们的。果真,还没等我走近,那些小羊羔侧着小脑袋这儿蹦一下,哪儿跳一下,想方设法远离我。我赶忙站住,明月已走过来说,看我的。接着,她一边学着羊叫声,咩咩——咩咩,一边慢慢伸出手指头,两三只小羊羔便慢慢地靠过来,吮她伸出去的手指,太逗人了。于是,我也一边咩咩地叫着,一边伸着手指轻轻走近羊群,顿时,走来了三只小羊羔,一只黄的,一只白的,还有一只黑的,一双双漂亮的小眼睛亮亮地看着我,也伸过嘴来贪婪地充满希望地使劲吮吸我的手指,吮得我手指痒痒的,直想发笑。看着它们专心投入得陶醉的样子,我实在不忍心再欺骗这些孩子般的羊羔们,真的是不忍心啊,它们可是一对年老夫妻的梦啊。想想我们那一出生就没有乳汁吃的女儿,我心里有一种恻然,有一股疼痛,有一种遗憾,也有一丝安慰。我轻轻地抽出手,把它们一个一个的抱起来,我问明月,她像不像我们的女儿啊?明月嘻嘻地笑着说,像啊,哎你一说我一看真的像啊,你看她的眼神,憨憨而又灵活,看她的嘴巴,吧嗒吧嗒的,像刚刚喝过奶,看她的身子,柔柔嫩嫩的,就是一个娃娃嘛。的确,我们的小家伙常常也是柔柔嫩嫩的,整个脸部憨态可掬,像个小宠物。我爱不释手地抚摸着它们柔滑的小脑袋和毛茸茸的身子,明月的眼神透着慈爱,我想她此刻的内心必定无比柔软,而我呢,数年来我在大西北逐渐锤炼成的疏狂硬朗的风格在这里在此刻荡然无存。明月还是清醒的,她在旁边及时为我定格了这些本来是属于她的张扬弥漫着母性柔情的空间和时间。
吉尔尕朗河畔的春天气息更加浓郁了,从山上吹下来的风不再是凉飕飕的,有了一些儿薄荷一样清凉的快意,院子和田地里的积雪已经看不见了,空气明显变得湿润,人的嘴唇不再爆皮和干燥,田野里开始走动着一群一群一拨一拨的人影,我知道,马场的人们已经做好了这个春天劳作的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