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无所事事地来到一棵主干粗大的杨树旁,背靠着树干,静静地站立一会儿,看身上和面前以及更远处的雪花漫漫飘落,觉得这世间真寂静,在寂静中又有活的东西在动,但又无声无息,那就是雪。远处山坡上长着雪白的一片片不知是杏树还是梨树,这会儿才真正像诗中所说的,“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而更远的白茫茫的雪峰脚下,云杉仿佛银伞般挺立在云雾缭绕的山上。
此刻,我半闭着眼睛,听那雪花在雪地里的动静,仿佛入梦一般。按照佛教的说法,这并不是真正的死寂,那里有世界的声音。
我的脚步又动了起来,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就来到了吉尔尕朗河岸边。此时的河面有七八十米宽,河水解冻已经有十来天了,看上去已很丰满,颜色是浊亮浊亮的。那天中午,我就那样静静地伫立河边,许久许久一直没有动。我在侧耳细听,有风儿掠过耳朵的痒痒,除了稍远处低水位的地方传来水流声外,耳边还可以听到雪落水面瞬间的妙声。那些声音基本上是千百个“哧”和“咝”的和声,复合而有致。此时此刻,我的观察几乎与雪一样,单纯和平静。我看见千千万万朵雪花,就在那种声音里齐刷刷地一同撞在柔软的水面上,只半秒时间,这些多么纯洁精致仿佛灵魂一样轻柔的精灵便已粉身碎骨,那粉碎之声又是那么动人入耳,就像在辽远的湖边观看一块白玉潜入湖水的瞬间,在老天爷的耳朵里也就是这声音吧。
离远了河边,我慢悠悠地步回了雪路上。雪在我的踩踏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雪花已把我来时的足迹湮没了,上面又有了新的积雪。我刚刚踩踏过的雪地上则留下十多厘米深的脚窝。雪路上的情景依然是美妙的,在那种铺天盖地的纷纷扬扬中,再往前走我就迷路了,其实不是真正的迷路,大的方向还是分得清楚的,只是脚下已寻不到原来一直延伸而来的路,我想让自己自由,所以我也不想寻到具体的路。
风雪给人最初的那种激灵过去了,满天飞雪由清冷变成温润。飞舞的雪花让整个世界变得轻盈,诗与童话的气息在原野广袤的空间里弥漫开来。要是我们那还在房子里睡着的小家伙也像童话里的小公主一样轻盈地向我们走来,那该多美呀!
3月下旬,我们常常穿着低筒皮靴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马场房子门前的春雪地里。那些熟悉的雪花还在零零落落的飘,但是已经明显感觉到接近尾声了。雪地上到处都是湿漉漉的痕迹。有时我们在几株黄刺灌木前停下,蹲下来看那些沾着残雪的蓬松的枝条,无意中听到了枝丛中传来的清亮如铃的滴水声,可能已滴了很久,因为水滴的下面已经有一个很深的小水窝了。我们折下几根树枝仔细察看,想看清楚树枝在经历了一冬的雪压之后是否已经干枯,结果发现枝条的断茬处依然是青嫩的皮色包裹着的白生生的枝骨,有一缕清新的木香飘进鼻孔。我们站起来,歉意地扔下这几根还带着芳香的黄刺枝条,决定再去看看吉尔尕朗河滩草地上的野果树林。
那些野果树只剩下一丛一丛一片一片的光杆枝条了。同那些黄刺灌木一样,这些包括了野杏树、野樱桃和野苹果之类的野果树,它们的枝条也没有完全干枯,沙棘的枝条满天星般散开着,偶尔看见枝条有点儿蓬松,浑身长满近寸长的刺儿,野杏则松松垮垮地站立,而梨树仿佛它的果实一般透着一种憨厚和朴实,至于那一片野樱桃,每棵都像一个个俊俏而阳光的少女……明月兴奋地为我指指点点,她快乐的声音让我一直想象着当年她和小伙伴们在这里嬉戏胡闹的欢乐时光。这么漫长而辽阔的河滩野果林,每年百花盛开时姹紫嫣红,果实成熟时总是漫山鲜艳甜香,每天都映亮了熏醉了悠悠清亮的吉尔尕朗河水。
野果林光秃秃白亮亮的一片很像一群准备肉搏的军队举起了纷乱的刺刀,这是春天里最早一片带着希望的光秃秃,是萧条而略显清新的微笑。当我们看到枝条蓬松长满刺儿的沙棘时,我能感受到它的名字带着一种尖锐的声音传进我的耳朵,针尖一样的名字,伴随着针尖一样的回忆,被明月一一道来,这时却有了一种温馨的畏惧。雪地里的沙棘枝条,静静地破雪而出,密密麻麻的沙棘枝条,默默地等待着我们的走近。
我们就这样走进了沙棘林,毫不在意它们的长长尖尖的刺,我们在沙棘林里漫步,脚踏在明亮松软的白雪上,发出嚓嚓声响。沙棘林高及人头,在清冷的雪风里光秃秃的枝条和尖刺在我们眼前晃动,仿佛是一种调皮的警告。明月回忆说,童年时代她们在这里玩耍,钻进沙棘林里捉迷藏,没有一点儿机灵劲儿是不行的,会被刺勾刺得皮开肉绽,而且没有一点儿胆量也不敢冲进沙棘林里寻找。青少年时代的明月是马场人公认的瘦姑娘,因此我相信当年的她有一种捉迷藏的特殊优势和胆量。
然而,今日的我们身材都已微胖,不再是善于钻林子钻荒山的小孩。但明月是有经验的,一般情况下不会被刺中,我的身体却成了沙棘刺袭击的对象。那天,我们在丛林里走动半个小时,追寻明月童年时代的时光,我几乎是伤痕累累,尤其是手背上被尖刺狠狠地刺了几个大口子,有几道殷红的血就滴落在了沙棘林下明亮的白雪上。
刚开始明月是着急的,捧着我的手就要往外走。其实我一点儿疼痛的感觉也没有,尤其是我的手经过这样寒冷的天气冰镇后。而一滴一滴温热殷红的血,此刻在几朵雪绒花的沾染下开始渗透,在明亮的雪地上溅开并慢慢泅染的过程,却令我有一种“英雄流血不流泪”的自豪,在我们热爱的这片土地上,融进自己的几滴鲜血,使我真正产生了一种回到家园的踏实感,没有这几滴血,我也许仅仅是一名旅者,有了这几滴血,我才感到在自己高声大喊热爱这片神奇土地的口号里,又增添了一份深挚的情感。
明月又一次对我说,别看沙棘刺人很疼,绿的时候就是一把把大伞,地下根多,地上枝多,树上叶多,成熟季节果多,很有生态作用呢!我们又说到了它的果实,那些黄豆大的小果很酸,人们就是吃野杏子也很少吃它,但是现在关于沙棘的饮料已经面市了,据说它含的维生素和氨基酸特别多,有帮助消化、增强食欲的功效,已经是伊犁的一宝了。沙棘饮料我喝过,人工制作的产品尽管已经有了广告效应,但是我想起每年6月里在这儿品尝的果实,一把一把抓了放进了嘴里的感受,才感觉到大自然是多么的宝贵。
那次,在经过明月对那些沙棘的详细介绍后,我非但没有因为它刺疼了我而感到愤怒和恐惧,相反,在鲜血滴落在明亮白雪的过程中,我居然涌起了一阵兴奋和感动。那一刻,我们没有走出沙棘林。我举着还在丝丝渗血的手,抬头仰望灰亮亮不断地有雪绒花飘落的天空,在清冷的河谷风里看着浩荡白亮的沙棘林在缓缓晃动,在寂静而辽阔的河滩草地上,我听到了冬天里最后的风神难得这样温柔地发出低低的吟唱。
所有的生命都动起来
在我的记忆中,大平滩草原的春天多数回来得比较迟,常常要在每年的4月中旬杏花才怒放,梨花才绽开,天气也才渐渐转暖。甚至有更迟的,有一年的5月上旬,应该就是2005年的5月上旬,大雪还在冷冷地封堵着牧民们的羊圈门。当然,也有个别年份春天回来得特早,好像是2007年,4月上旬河坝边的野杏树就开花了,马儿也在后山的草场上追风逐草了,农民也已开始驾驶着拖拉机下地翻耕。
现在我要说的时间是更早的2004年。3月下旬,连续两三场雨夹雪过后,接着便吹起了几天温暖的风,远山近坡的积雪的影子便渐渐地淡化了,土地一天比一天松软,空气一天比一天腥臊,原野也一天比一天鲜亮起来,青草正在不深的地皮下赶着时间,在上面行走,可以明显感觉到从脚底下升腾起来的一股股腥臊的热气。茫茫的土色还在冷峭的风里等待着,鹅黄的草芽却在一夜之间从那些蜂蜜颜色样的枯草根部悄然冒出,点播一般准确地撒满了整个大平滩草原。那些拢护在马场周围的白杨,冒出了星星点点鹅黄色的嫩芽,榆树则是淡绿色的嫩芽,而柳树的嫩芽也是鹅黄色的,这些嫩芽就像刚出生的娃娃一般,在清冽的春风里战栗着想要张开。河滩边的欧李、沙棘、黄刺也渗出了满枝条的米粒般大小的芽点。这是一些不像野杏树、野樱桃开花一样引人注目的征象,它们低矮地伏在草滩边,抬头寻找春天的人不会发现它们,但是一个喜欢在河漫滩上寻寻觅觅的有心人却可以随处发现它们的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