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和雨水到来,冰河融化了
2003年年末至2004年年初,我在老马场度过了长达三个多月的冬天,真正感受到了冬天时光是怎样流逝的。
2月下旬的一天中午,女儿小伊丽在我们又搂又哄中甜甜地睡着了,明月继续搂着她酣然入睡,我则带着哄孩子的疲倦和放心的微笑,像一片被风从地上翻起来的柳絮一样,从家里悠悠荡荡地向吉尔尕朗河岸边飘去。去河边的路因为路边积雪加深和结冰,有一种硬朗疏旷的气质。路的形状乍看起来很像柴油机的摇把,先是二十来米笔直的门前路,然后九十度右转弯,一百来米的直路之后又是九十度的左转弯,直走三百来米后又是一个九十度的右转弯,约走一百来米后就到了河边。这一段摇把一样的土路,上面的厚厚积雪到了2月下旬就开始融化了,据说也有的年份到了3月中旬才开始融化的,但是这年必定是雪灾之年。现在,地面的积雪不再像十几天前那样敞亮耀眼了,有了一层柔和的光色,泥路上一些很深的坑里,积雪化成了一洼洼的泥水,坡度倾斜的侧面有一道道的水迹和泥沙流下来,形成各种各样的形态。站在二十多米远看,这些洁白雪地上的黄浊水流泥沙很像婴儿在一块洁白尿布上拉下的屎尿糊糊,而走近了看,又像一些曲折的渠道或动脉,或路面上刚刚爬过一些什么动物,留下了令人想象的图案。
靠河边的一片雪地上,也有很多这种图案,水流和泥沙一道道一抹抹的缓缓流着,在坡度较倾斜的地方就流到了依然被白雪覆盖着的田地里,与白雪接触的一块地方就有了一个水涡,水流靠着这样的路径渐渐地扩大了它的范围。在马场河坝边上的这片呈五度角倾斜的原野上,分布着被牧群踏出万千蹄痕形成的水涡,到处都是一汪一汪,并且都在不停地接纳,不停地流动,不停地分汊,形成一道道支流。最后,它们流进吉尔尕朗河,在汇流处形成分布着一片波纹的沙洲。太阳还没有出来,但是已经有一片白亮亮的布幅在天空下闪耀着银色的光芒。
勤快的人们出来后,路开始泥泞了,主要是高轮牛车和自行车的交叉重复辗压,出现了重叠的辗沟,并排成行或者纵横交错的辗沟,行人的各式靴子和鞋子的踩踏,也让路面泥泞四起,后来的人无从下脚。这还是一般的,如果到河滩公路上,看到那条虽然经过硬化的道路,却因为春季解冻路面的积雪汇合了被汽车一路带来的泥巴而显得泥泞翻浆,异常溜滑,真正是寸步难行。只有勇敢的司机才敢在这样的路面上歪歪扭扭地行车。而一般的人特别是对司机没有信心的人,如果坐上了别人开的车那简直是提心吊胆。
天空中越来越白的时候,我踏着化雪后的泥泞路面来到了河边。这时候,春寒的河风丝毫没有因为我是漂泊归来的游子便改变了它的凌厉本色,依旧像刀片一样割削着我的脸。令我稍感安慰的是,大约过了十来分钟,天空中难得一见的太阳光终于穿过云层斜照在银色的冰河上,这其实已经是春天的阳光了。
是的,这正是春天的阳光。不用看日历,凭感觉就能觉察到。这些天来,敏感的马场人已经感觉到白天在逐渐改变,黎明的白杨树梢上已经可以听到知更鸟的叫声,白天有阳光的日子渐渐多起来,一天之中阳光照耀冰河的时间也长了起来。冬末春初的阳光不仅仅使空气和大地的温度升高,它的热量还可以穿透一尺多厚的冰层,把热量从水底反射到水面上,使河水温度上升,融化了冰的下面,而太阳的直射又融化了冰的上面,这样,冰面就变得参差不齐,冰里的气泡不停地释放出来,上下同时凸起,形成了蜂窝一样的形状,这是冰河开始大面积融化的前奏。往往在这个时候,整个伊犁河谷的雨水就开始多了起来,雨水同样降临到了偏僻的马场上,淅淅沥沥的雨水加速了吉尔尕朗河冰层的融化。
当我站在七八米高的岸边岩畔,目光落在吉尔尕朗河面上时,发现冰河其实已经开始融化了,我赶上了融冰的高潮。这时温暖的阳光照射在河面上,距离岸边三四米的地方冰层已经完全融化了,河水湍急浑浊,裹挟着一些树枝枯草,一波一波荡漾着流过去。但是在河中心,还可以看到大块大块蜂窝状的灰白色冰块,被水推着挤着,缓慢地移动,我听到了冰块撞击发出的仿佛沉闷雷声一样的遥远的巨响,那响声透着一种庄严,传递着一种不可抗拒的气势。沉闷的声音一直响着,忽而急速,忽而狂乱,像有一大群飞禽即将到来。我看到了四五块像中型拖拉机的巨轮一样大的冰坨,像自然漂浮又像正在被谁推着朝岸边荡过来。接着我听到了另一种声音,那是第一块冰块撞击岸边而又被后边冰块撞击自己的声音。开始时还很温和,接着沉闷的雷声又很威严地响起来。冰块渐渐地碎裂,“轰”的一声,最后向上翻腾,无数冰的碎片在河面上飞得老高,然后在一片银雾里落下来,跌进湍急的河水,又传出一种骨头的碎响,和着银白的浪花流向下游。
太阳光直射下来,一股温暖的风也吹过来了,把河面上的银雾吹散,残冰撞击融化的声音却依然沉闷地响着。在岸边,在我的脚下,积雪也正在悄悄地消融,汇聚成的雪水沿着岸壁静静地流进波浪翻滚的吉尔尕朗河中。
这条昼夜不断向西流淌的雪水河,它的生命实现了从里到外、从底部到表层的复苏。这是春天的胜利!
当夜,一场温暖的雨降落在马场,给熟睡中的小家伙增添了一丝诗意的睡眠氛围,我们也是一夜好睡。雨肯定也降落在吉尔尕朗河上,也许还起了一场不小的雾。岳父岳母和明月都说,有了这场雨和雾,吉尔尕朗河上剩下的那些冰块明天就会化完了。天快亮的时候,我依然听到屋外哗哗的雨声。
第二天上午,雨停了,我又来到了吉尔尕朗河岸边。像昨天那样温暖的阳光依然照耀在吉尔尕朗河上空,除了岸边草滩上横卧着的一堆堆积雪外,河面上昨天残存的冰块几乎不见了,它们都变成了缓缓流动的液态水。在两岸依然鲜艳的红柳、枝条蓬松的杨树,还有低矮枯黄的灌木的夹峙中,因为汇集了上游的雨水而变得浩大浑浊的吉尔尕朗河水湍急奔腾着,闪着粼粼银光,发出快乐、兴奋、喧哗的声音。仔细倾听,这声音依然有沉雷的轰鸣,但这轰鸣却不再沉闷,而是一种充满了雄浑气势的合唱,我能清晰地分辨出其中有一种稚嫩而生机盎然的啼唤。这是吉尔尕朗河热烈的呼唤,这是春天使者的歌声。在岸边,我静静地站立,以一种无限舒畅的心情,目睹着翻滚的河水轰隆浩荡地向西流去。
三月了,雪花还是漫天飞舞
3月中旬,依然有天鹅绒一样大的雪花一朵连着一朵,随风斜飞乱飘。雪绒花沾在衣服上,一半马上融化,一半就那样似泊非泊地停在那儿,才两三分钟,头上、脖子里、衣服上便覆盖了一层松松的白色。无数的飞絮在呼啸的北风里很轻快然而无声地一朵一朵地叠在松软的雪地上,很快,本就洁白的地面上又垫高了一层。
我想起在南方的岁月,3月已经是草长莺飞,塞北的雪只是南方的孩子们脑海里的童话。这些孩子每每看电视上的下雪情景,常常惊叹:北方的下雪天不知道有多冷后来我亲身经历了几场西北大雪,才完全知道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我一个从南方来到新疆的人,这会儿的感受完全与寒冷无关。我认为,这些在初春里漫天飘舞的雪花,不是把寒冷带给了北方,而是为萧索的北国安排一些温馨恬静、精致纯洁的日子。纵使是冬天,也必须是那些有雪的冬天,才够得上是纯粹的冬天啊,而南岭以南的南方,即便是到了最寒冷的季节,纵使在海拔较高的山区,也几乎没有看到一场漂亮的大雪。可见,真正的冬天,是属于北方的,真正的冬天之美,也是属于有雪的北方的。
一片片雪花像我心中的满天星在天空飘扬,一个人漫步在午夜般沉寂的野地里,追逐这一片片洁白的精灵。实际上,对中国的任何地方而言,3月已经是春天的值日时间了,尽管在纬度偏北的地区也莫不如此,只是春天值日的身影没有那么殷勤,有时候还缺岗,但是,她的声音还是时时回响的,她的身影也被她聘请的雪花代替——雪花其实就在春天之前引路,被冬天带走的春天,现在冬天派她的天使领回来了。
我从小巷走出小路,又从小路走到原野,最后从原野走向白雪苍茫,在深及小腿的雪地上慢慢走着。其实雪虽然深及小腿,但如果站在路的高处向前或向后眺望,还是会感到这条小路特别明显:向后,是一串参差的脚印蜿蜒而去;向前,也似乎有一条连绵的白线从自己的脚下弯弯绕绕地向远处飘去。而在后方的脚印和前方的白线的两边,分布着稀疏不等高矮不一的只有光秃秃树枝的白杨树,给这条寂静单调的白线安上了它最需要的最美的点缀。
风大了,这些婉丽简约的小精灵无奈地漫天飘舞着,真是“花谢花飞飞满天”啊。但是,在狂风里她们依然没有脱去淘气的禀性,左左右右地和我们捉着迷藏。但这种淘气只能是小女孩摇着新藕一般的小手做出的。这种淘气的飘舞只在眼前不远,再远处便是一片飞絮茫茫,风卷一帘白雾,那风是看得见的,因为有一团团逐着坠着,或者是一棱棱排着滚着,仿佛暴风雨中那雨水的形状,只是这形状的颜色是和棉絮一般白,一般轻,不,也许是和面粉一般白,一般软,或者是天地间有谁在大风口处倾倒细盐精盐,那句“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名言也是抽象的,只是看了眼前的一切才能领悟它是多么多么的形象。
第二天早晨,我依旧看到了雪花。我和明月再次来到这片原野上,其时,昨天那种风儿已经知趣地走了,天空中飘下的雪花是温柔的宝贝,一朵一朵在我们的头上怀里跳舞。正值午饭或午睡的时间,原野上、小路上几乎没有人,在几乎可以说是万籁俱静中,能够听得见雪花落在积雪上发出的稚嫩的微音,这种声音在汉字里很难找得出恰当的象声词来形容,用“沙沙”好像大声了点儿,用什么好呢?实在难以形容,也许就像我们那喝饱牛奶之后的女儿,小嘴常常习惯性地嚅动发出的轻响吧,那么娇气,那么轻柔,多少次,正在炕边俯视的我们总是忍不住伸出温暖的中指轻抚她的小脸蛋。
野地上积着薄薄的绒雪,远看是淡蓝色的。突然看见一大团灰褐色脏兮兮的东西在缓慢移动,刚开始还吓了我一跳,认真细看才发现是一群羊,不知道是谁家的。大约有十几只互相簇挤在一起走着,偶尔停下来,居然像鸡一样用它们的蹄子扒开积雪,嘴巴一摆动扯起了下面的枯草吃起来,发出吭哧吭哧的声音。许多种类不同的树因为没有叶子,枝杈向天空张扬的气势更迫切。偶有鸟群飞掠过树顶,很突然又很有秩序,可以听到杂乱的吱吱声和沉闷的振翅声。白雪落在这些树尖儿已经微微发青的树上,树干枝丫上的形状千姿百态,神韵各异。那一排排高高挺立的白杨树上,洁净无瑕的白雪静静地呈长条状停留在枝条上,刚劲秉性的白杨树在保护着它,健美的身躯一动不动,生怕有一丝的颤抖就会使雪条跌落。
与昨天相比,今天的雪可谓懒懒洋洋,犹如夏日里刚刚午睡醒过来的少妇。明月说,这雪真轻柔,她印象中的雪多是大雪,不是急急匆匆,就是狰狞恐怖,来的时候总是让人冷得彻骨。青少年时代就在这儿生活的明月,对雪的感受应是真实和丰富的。而如今我们回来了,奇怪的是这雪也变得这样温柔亲切了。茸茸的雪花在耳郭边吻着,在鼻尖上泊着,有一种善解人意的娇媚和清新。我的右手拉着明月的左手,我们一边走一边伸出另一只手接着雪花,我们看着手心里的雪花堆起如绒的轻盈,互相看着便有了会心的微笑。哦哦,多少年了,在炎热混沌的南方,我们何曾有过这样的调皮和纯真?每天在单位楼层之间上下,回家的路上车流如蚁烟尘如雾,回到家里还要精疲力竭地演一出锅碗瓢盆交响曲,更烦人的是夏天里不开空调便只能汗流浃背地狼狈,夜里两三点了还会接到要求迅速赶去加班的电话……也许生活真的很无奈,但是生活真的就只能这样吗?
雪花仍在棉絮一般地飘落,我们的头上和衣服上都泊满了并不均匀的一层洁白。这是2004年冬末春初老马场最后的一场大雪,春天的梦想已经随着吉尔尕朗河汩汩地流淌了。在张举着爆炸式枝条的杨树上,在还没有完全光秃秃的湿润的田野上,隐隐约约传来了喜鹊的叽叽喳喳声和雪鸡那带着磁性的歌唱。
以后的几天,那些熟悉的雪花又在马场上空远远近近地飘落,落到了前些年它们落过的地面上。春天已经回来了,但是我们依旧生活在冬天。这时候,我对雪的感觉显然少了那种莫名其妙的兴奋,算得上是老朋友重逢了,所以我在满脸笑容地对它们一番愉快的问候过后,便很快转向了我感兴趣的事物。当我在一块去年种过苞谷的地边站立时,看到了一只刚从洞里钻出来的田鼠,它正在东张西望寻找食物,嘴边的胡子抖动着,我猜想它正在埋怨雪地上除了飘落的雪花外显得太过空空荡荡,让它空虚的肚腹没法进食一顿丰盛的午餐。后来它穿过一堆榆树枯枝的时候我跟了上去,我们一起穿过田野,但我尽量不让它发现我的跟踪。后来,它终于在一处雪融的地里发现了几颗去年收获季节漏下的苞谷残粒,高兴地嘬食起来。吃完后,它继续越过两条毛渠,最后进入了田埂边的一堆枯枝丛中,好像故意跟我捉迷藏似的,久久不出来,但我更愿意猜想它在里面找到了满意的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