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际上,只要我们披上一件羊皮大衣,在这样的低温里前往后山的大平滩牧场也是比较适宜的。此刻,往日的牧场只能是一片银白雪原,大雪已将所有无关的细节掩埋。连绵起伏一片银白的牧场让我想起南方成规模的蔬菜大棚,或者更确切地说像古代大军正在安营扎寨,那些屹立在边缘的林带树丛刚好就是部队的旗帜。用雪原来称呼冬天的牧场也是非常恰当的,因为它的的确确就是一片开阔的雪原。银色的雪原在不低于三级的西北风里鼓荡飘逸着,山丘上最高点迎风的一面不时地在一阵阵疾风的扫荡下旋起飞扬出一片片的雪末,疾风过后,那旋起雪末的地方就留下了一弯看上去显得非常细腻的螺纹。
其实,马场冬天的风总是充满了艺术的创造力。风有时候经过左边潘家的草棚,发出如一只鹅被人抓住时的叫声。有一次,风还把右边陈家大儿媳晾在晒衣杆上的内衣刮跑,挂到了后边李家老三晾在屋檐下的一条内裤上,后来还是李家老三叫他女儿送回去的。最凌厉的大风要数大平滩上的,有好几次,我和光旭骑着摩托车上山,越过加乌尔山到了冰雪覆盖的大平滩上,这时天色阴沉,但是大地一片银白闪亮,这就是我们遇上光线不好时大自然揿亮的灯光,它为我们上山下坡照明。但是大风凛冽迅疾得让我们几乎喘不过气来,行驶时车轮扎进松软的雪地里,幸亏是顺风,油门都不用扭,挂了三档还被推得飞快,两人都只好低低地伏在车上,光旭用足了力气攥住车把不敢放松,我则死死搂着他不敢放手。到了夜里,我听到了从加乌尔山上吹下来的风,一下一下撞击着屋后院的那三棵白杨树,发出一阵一阵长拉风箱的轰鸣声,让我感觉到屋后面仿佛有一个巨大的火炉,有人在憋足了力气替我们鼓风生火,于是,在那些漫长冬夜里,我感觉到的再也不是狂风可能掀开屋顶的惊恐,而是陷入了对一个温暖火炉的热切想象中。
关于老马场的风,在后来我还产生了一段专门的记忆。那是2008年冬天的一个上午,我正在我南方的房子阳台上闲坐,天空一片灰蒙蒙的,有点像北方即将下雪前的天气。风很大,阳台旁边的那棵梧桐树被吹得朝东南方向大幅度倾歪,我知道,这是一年一度最强烈的西北风来了。但是与多年前不同的是,我感觉到这一阵阵的西北风是从北疆吹过来的,也就是从伊犁河谷那边吹过来的,它集合了马场山顶上通常达到四五级的大风,一路越过天山、祁连山、秦岭和南岭,最后吹到我在南方的家的阳台上,我辨别出这风里被集合在一起的马场上空的那一股风,它还是那么虎啸龙吟,裹着马场后山草原上的雪意,也裹着马场院子里的气息,我甚至听到了被风裹来的岳父岳母的说话声,他们正在商量着等雪停之后去赶莫乎尔乡巴扎。这是真的吗?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赶紧打了个电话过去,那边岳父说我们正准备出门呢,你是咋知道的。我说,是马场的风告诉我的,马场的风刚刚来过我这儿了。啥?马场的风刚给你捎话?岳父在那边哈哈大笑,扭头将我的笑话转告了岳母,我听到电话那头岳母说岳父,你咋不相信哩,晓阳没说错呀,风是可以捎话的。岳母当年从南方漂泊到大西北,吃了很多苦,阅历自然很丰富,她是不会乱说话的,她说马场的风能捎话,那马场的风就是真的能捎话。她绝不是一个说瞎话的人。
风作为信使的伟大在于它无所不到,无所不能。而到达南方的西北风已经没有大西北特别是伊犁的西北风那样洁净、纯粹和冰冷了。也难怪,当西北风呼啸着刮过一道道山岭,漫过一片片平川时,风中早已裹挟、沾染了太多的烟尘、人声和众生百相,成为江河下游一样的东西,而江河的源头与现阶段处于入海口的下游,它们有着多么大的区别哪。
在辽阔的银白雪原上攀爬时,刚好有凛冽的风吹在高耸的雪岭上,连绵的雪岭仿佛随风起伏的毡帐,我正在起伏的毡帐里寻找。而这种寻找或者攀爬还让我多次印证了某部电影里的画面:及膝的积雪在脚底下嚓的一声就陷出了一个深深的洞窝,脚从雪洞里拔出来是要一点力气的,通常还需要双手在雪地上摸索一块稍为踏实的地方,然后撑在雪地上使自己升起来,双手当然已经戴上了暖和的皮手套,这样接下来在雪地上的行走就成了爬行。偶尔发现的动物的足迹留下的小窟窿,可见野兔或者其他小东西跋涉的艰辛。
继续跋涉时,我呼出的气息在眉毛和睫毛以及眼镜片上结成了一层冰花,这样我不得不经常用手抹掉那些冰花,以保证我的视线不被遮挡。岳父曾经告诉我,这时候身上的衣服最好有红色,这样才不至于被那些勤劳的猎人当作冬天出来寻找食物的野兽。这天,我从通往后山的牧道一直爬至第一座山丘的后面也就是北面,寒风也一直使劲儿地吹着我的头和脸,但是棉帽子的作用也是很明显的,它确保了我的脑袋不至于被寒风吹坏。
后来我一直记得这年冬天,我坐在被白雪严实地覆盖着的后山草原上,心境庄严,目光单纯而遥远。被皑皑白雪覆盖着的大平滩草原是多么寥廓而又寂静啊,天空中的阳光闪着耀眼的光辉,毫无遮挡地铺洒在雪地上,在清洁而彻骨的风里我看到天空中那种仿佛永远都是透明的蔚蓝,那种仿佛可以跳进去洗澡的澄净的蔚蓝。我发觉,当我长久地注视着空中的时候,我就有一种自己也已经被蔚蓝起来的感觉。这种感觉告诉我,这里有一种纯净的生活正在等待着你,你来到这里是多么的聪明和幸运,这种生活不正是你多少次在梦境里追求过的吗?一直让你烦恼忧心的烟雾和喧哗没有逃窜到这里,长年累月让你加班加点码那些枯燥无味的八股文字的生活不在这里,而是一直待在别的天空和土地上。你能够越过那些逼逼仄仄的地方来到这么辽远苍茫的地方,这已经说明你的内心有着一种几乎就是遁世的清醒和顽强的思想,也说明了这里有着几乎已经被人遗忘但又是只有智者才能够品味得到的穿越了白茫茫的萧索的宁静。
有时候我就想,智者或者多思者的思想里肯定留存着一种萧索和寂静的因子,不是他们天生就渴望这种萧索和寂静,而是他们不得不进行的沉思催生了这种现代人很不喜欢的元素。
当我这种感觉如雪原上的一股微风吹拂漫漶至周围的时候,我听到了雪原上的另一种声音,正在由远而近,由单纯的清唱变成组合的和弦,最后以合奏的方式水浪一般涌过来,那是一种清脆悦耳的马铃声和着数个妇女儿童的喧哗声的组合,我感觉到那就是一场模拟流水声和鸟儿鸣叫声的音乐剧刚刚响起的前奏——在这片空旷的雪原上,这种声音是我们听觉的唯一。当我们还无法看见声源的时候,脑海中常常会浮起一种新奇的幻觉,这时候空旷的雪原给了我们无尽的想象空间,时间也仿佛在以一种你能感觉到的方式进行诉说。这真是一种细腻而绝美的体验。
当我想象中的声源终于进入我的视线时,出现在我前方的是一架马拉爬犁,童话般运动着向我而来,几个穿红着绿、怀里搂着四五岁小孩的哈萨克族妇女正在上面纵情说笑,这个怀里的小孩和那个怀里的小孩也在嬉戏打闹。不用猜测,这是山上一个家族的人们,她们非常清楚地记得今天是莫乎尔乡的巴扎日,现在她们已经吃过早餐,正在一边说笑一边计划着到巴扎上购回些啥货物,她们在寒冷冬日以这种草原才有的方式倾注了她们的全部思绪和祈祷,一天的生活在此刻达到了一个高潮,独特的哈萨克族语言让我感觉出这片雪原与中国北方其他任何一片雪原的区别是如此的清晰和强烈。上午的阳光在起伏的银色山峦间金光闪亮,山下白雪覆盖的小屋顶冒起缕缕炊烟,燃烧牛粪羊粪的味道以及煤炭的味道隐隐约约。这种寂寞的塞外雪原生活是城里人想象不到的,他们也许会认为这是美的,但是以我在这儿的住居岁月得到的经验揣测,人们包括山上的哈萨克族人们不一定觉得这些寒冷的冬天是美的,甚至不会觉得这个地方任何一个季节是美的,他们已经习以为常了,习惯了这些彻骨的寒冷和日升日落草青草黄的岁月,他们不责怪我们这些无病呻吟无事生非的所谓知识分子就是最大的宽容了。但是,我已经在这儿住居了许多岁月,也慢慢习惯了这些寂寞的日子,所以我也是以平常心来看待这些草原上的人们的,我的心里有平静或者不平静的想法只有我知道,如今我默默地栖居在马场上,埋头敲打我的键盘,是因为我要把这些想法记录下来作为我的纪念。
如今长长的十年终于过去了,我在老马场的第一个冬天也因为我那些看似毫无意义的观察和走动而增添了无比活泛的灵趣。后来许多年,许多个冬天,我在老马场上继续生活,在我的心目中,马场的冬天始终是美的,美得平常和寂寞。我也想到,在这个偏僻的牧区,在这些憨厚的人们当中,如果我不做一些记述或者言说,那又有谁知道这儿的寂寞和美丽?我的妻子也觉得我做得很对。当然,我也不奢望这儿的人们对我有什么赞誉,我只是希望,我的生命中因为这个冬天而增添了今生难忘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