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各连的人负责把分配的上海青年领回自己的连队去,当然也是各种车辆都用上,挤得满满的。不少老职工坐不成车,就一路兴高采烈地走回去。大家都觉得,这一下农场要热闹许多了。见这么多上海青年来了,老职工和家属们是很高兴的,也发自内心地热情欢迎。因为大城市的人到农场来,对于大家肯定是件好事。在这人烟稀少的地方,面对艰苦的环境和繁重的开荒任务,人多总归好,那个时候团场很需要劳动力。再者他们也想过、议论过,上海青年来了,国家就会关心到我们,因为关心上海青年,也能把我们带上,这样的念头也是有的。
但是,让何立云他们这些老职工和家属多少感到尴尬的是,等到欢迎场面过后,把上海青年们领回连队,帮他们提着行李,送进了打扫好的“宿舍”,结果刚到里面一看,他们好多人就哭了,有的甚至不肯住下去。为什么呢?所谓的宿舍,实际上就是地窝子,那个条件确实相当的差。
从上海到新疆,连长程均友参与了接人的全程。最后,他把上海青年接到自己所在的34团。一来到家,他感到那真是安排得很好了,老职工们自己养的鸡、鸭、兔子什么的,都往那儿掂,往那儿送。都说上海学生从那么远支边来了,得慰问他们。
而上海青年的感受却是另一个样子。王祖炯记得他们是从库尔勒向东南,到达接近若羌县城的34团。那是傍晚了,经过漫长的颠簸,车子终于停下来,他们疲惫地向外看去,这好像是到了一个地方,有几栋破败的土房子,几棵老胡杨树,周围好像都是荒漠。车停在这儿,连长程均友下来高声告诉大家:“到了,这就是咱们塔里木生产五队,也叫五连,咱们就到这儿了。”上海青年们几乎都傻了眼,这就是我们要来参军的地方,要长期生活的地方吗?难道连房子都没有吗?
许多人不肯下车,有的女孩子简直就不行了,站在卡车上哭起来。有的甚至说:“我不干了,我要回去,要回上海。”大家对眼前的这些都不能接受了,恨不得不下车,现在就马上让送回去。
这时候呢,在昏暗的天色中很多人围过来,这些人都穿着打补丁的衣服,旧军装,破棉袄,脸晒得很黑,牙黄黄的,操着南腔北调,实际上以四川、河南、山东的口音为主,听见他们在好言劝说:“下来吧,到地方了。”“不走了,下来吧。”这些都是在农场多年的老职工。
当天晚上很累,再不情愿最后也只好下车进屋倒头睡下。第二天早上起来,闹笑话了,有一个说:“报告连长,昨天晚上我听到鬼叫了!”连长程均友问:“鬼叫是怎么叫?”那个人就学,这么一学,连长笑了,把他们领到外头,指着树底下拴着的一头毛驴说:“你们看看,就是它叫的。”
在北疆,李梦桃他们那一批人是经过奇台县,然后又坐了十个小时的车,这一路上看不到一个人,最后到达农六师下属的北塔山牧场。类似的不安情绪也在困扰着他们,这地方到底是哪里呀?我们住的房子在哪里?人家向地上指了指,对他们说:“房子不就在这里吗。”结果往下一看,汽车都快开上去了,是地窝子,从上面看什么也没有。
当年在“先生产、后生活”的口号下,盐碱地上挖个坑,上半部用红柳枝条堆了泥垒一下,顶部留出个洞口,放置一块玻璃或塑料布采光,这就是兵团人都熟悉的“地窝子”。
在地窝子的“门口”,已经摆好一排脸盆,每个脸盆里有一条毛巾,新毛巾本来是白的,但是马上被渠里打来的水浸黄了。老职工们还在旁边热情地招呼他们:“快来洗洗脸吧!”上海青年们怎么也快不起来。
分到农一师14团的女青年朱静华,也遇到了差不多的情况。他们已经下车了,但都不知道脚底下就是自己将要住的“房子”,一些十几岁的男女闲不住,还在上面跑啊跳哪。连长跑来喊:“你们可千万不能跳,这下面是房子!”这是房子啊?后来他们就是从这房子的边上,有一个坑洞,下到了里面去。之后漫长的日子,就要在这样的地窝子里面度过了。
在上海做过基层团组织工作的杨清良,分到了农一师14团,他们一个排一百三十号人,一个班三四十人。他们住的地窝子挖得很大,里面大概能有三十米长,两边是大通铺,中间留一条走道。人从地面的斜坡跑下去,就是地窝子的门。
安康去的农一师5团五连,地段很艰苦,整个连队都是地窝子,根本没房子,连部也是地窝子。韩培芬分到农二师21团的连队,靠近博斯腾湖和孔雀河,自然条件比较好,所以生活条件也不错,有土房子,地上垫了麦草,就睡在上面。但刚到的那天,晚上风沙很大,周围树又少,狂风就更加显得猛烈。女孩子纷纷哭起来,开始是有人低声抽泣,直到大家抱在一起痛哭不止。
幸福生活就要从这里开始
不管怎样,可以说团场上下尽其条件所能,为大城市初来乍到的学生营造一个良好的氛围,要让新同志一来就感受到革命大家庭的温暖。上级甚至专门提前下达了文件,要求造纸厂把其他任务先停一停,为即将到来的上海青年多生产些草纸,毕竟来自大城市的人总要讲究一点。而一些干惯农活的老职工,还特意登上舞台,演出他们排练已久的河南豫剧。
晚上毛国胜他们集合来到会场,被安排在前排坐好。搭起了台子搞演出,人家也叫文工团,主要就是那些老职工上去演节目。在上海青年看来,他们打扮得土里土气,跳的舞也让人觉得很奇怪。所以男女学生们都忍不住觉得好笑,还议论说这些人怎么这个打扮,这跳的什么舞啊。
老职工及家属演了一阵子下去了,主持的领导说:“欢迎上海学生给我们表演一个节目!”下面都鼓掌。上海青年中多才多艺的还不少,有一些人自己带了手风琴、口琴、胡琴、小提琴,就临时拉了一部分人上去演了。
这一表演不要紧,把当地的人给震住了。后来的情况是,老的文工团解散,由上海青年中抽出一批人组成新的文工团,那些有才艺的帅小伙啊、漂亮姑娘都抽去了,此后对当地的文化生活冲击不小。
在不同的团场,差不多都陆续发生了相似的一幕。34团五连,连长程均友把上海青年当中有点才艺的都找出来,集中起来,会唱歌的组织唱歌,会演节目的演节目,会拉弦子的拉弦子。总之,会啥的都找出来,能唱歌的唱歌,能说笑话的说笑话。这时候,有文艺爱好的余加安就上台了。上台干什么?说相声,还唱了拿手的歌。
进入新疆分到各农垦师以后,年轻的何百成似乎很幸运,他和一些伙伴即将去的那个地方,是当年已经美名远扬的“幸福城”。
起初何百成并不知道,但因为他很好奇,就在去往团场的路上向一位干部打听:“请问我们究竟是要去哪儿呢?”干部没有告诉他具体的位置,而只是说了简单的三个字:“幸福城。”这实际上是农一师第16团场所在的地名。何百成一听,十分惊喜,心想:幸福城我熟悉啊,在报纸上我早就看到过这个名字!
那还是1962年的时候,中学生何百成在《上海青年报》上看到,新疆少数民族有个古老的传说,人们向往的一个地方,没有巴依(财主),没有皮鞭,人们都过着平等自由幸福的生活,他们把那个地方叫做“幸福城”。那篇报道还说:“如今在党的领导下,幸福城已经由传说变成了现实!”所以一听说要到幸福城去,何百成当然特别兴奋。
四十多年后的今天,从阿拉尔的城里出来,笔者在车上问何百成:“咱们沿着这条路要去什么地方?”他也是很简单而清晰地说了三个字:“幸福城。”
不禁问他:“还有这样的地名?”他笑道:“对了。现在要去的幸福城,就是当年我刚进疆时去的农场,地名叫幸福城。”他还介绍说,那里过去叫胜利16场,现在是13团。来的上海青年有两千六百多个,占了团场职工的一半还多。那时他们从阿克苏到幸福城,一共走了一百五十七公里的土路。
当年的何百成,跳下了卡车以后,趁着大家休息的间隙,赶紧顺着小道,穿过树林,他迫不及待地想自己去找找看。忽然他看到有一间平房,上面写着“幸福门诊”四个字。刚好有一位老职工模样的人走来,何百成迎上去问:“同志,请问幸福城在什么地方?”人家看着他,指了指脚下的土地,笑笑告诉他:“小鬼,这就是幸福城!记住了吗?”
何百成一愣,再看看,两边就那么几间房子,别的什么都没有。他已经走了满脚的土,但是他真的不甘心,继续一路寻找下去,他要寻找梦想中的那座幸福城……
当然,像何百成那样的寻找是没有结果的。因为他脚下所站着的土地,确确实实就是幸福城。它叫这个名字,并不等于它已经很美好了。
不管怎么说,何百成所寻找的幸福城还是真实存在的,无论它被寄托了多少想象的成分。总之,那是要告诉新来的年轻人,你们的幸福生活就要从这里开始了;而前提是,不能用幻想去寻找,既不能等,也不能靠,只能用自己的双手,用自己的青春,一点一点地来创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