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边的山是这个样子,车轮下的路,坑连坑,连所谓的“搓板路”还不如。沙石路面,已经轧出了很多的坑。司机们早就总结说,那叫“三颠路”,车在路上颠,人在车上颠,心在肚里颠。有的批次是在8月份最热的天气里翻山的,那个热风吹在脸上,可以把嘴唇吹焦。
半路停车的时候,大家一下子看到山窝窝里有一股水,都争着要去把毛巾放到里面沾沾,好擦擦脸舒服一下。带队的那些兵团的干部赶紧跑去拦住说:“你们不能去,那是浓碱水,擦上去风一吹,皮肤马上就裂了!”
就像他们当初的感受一样,行走在南疆的人,都会一路切身体验到什么是辽阔无际的大漠,之后很可能惊喜地进入了绿洲,看到杨树遮蔽的路边,有衣裙鲜艳的各族女子,还有满地成熟的瓜果。新疆大地绝不只有荒凉,在这长途跋涉中,壮阔的景象和间或出现的绿洲,让他们真真切切地看到了纪录片里展现过的画面。他们发现,茫茫的戈壁之间只要有水的地方,就会有绿洲。那地上的西瓜,一个个都好大,还有哈密瓜,一问,两分钱一公斤,几乎是随便吃了。
上海来的这些女孩子,她们用来扎小辫儿的,那时候叫“玻璃丝”,实际上就是塑料绳。五颜六色的玻璃丝,一根可以跟维吾尔族老乡换上半篮子大杏。因为这种在上海很普遍的玻璃丝,在这边还没有,甚至没见过。维吾尔族小姑娘漂亮,又都特别爱美,喜欢打扮,那玩意儿扎在辫子上多好看啊。而那些又大又黄的甜杏,也是上海女孩子们在内地绝对没有尝到过的。
每经过一处集镇村庄,一定能看到打馕的作坊。馕,这种新疆特有的食物,最初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时候,顶多引起好奇但并没怎么在意,而日后却几乎成为了他们的一种奢望。
王祖炯坐在卡车上不知行进了多久,听说到达库尔勒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在山脚下有一片房子,就是农二师的转运站。进进出出所有的人都会在这儿住下。没有电,有人提着马灯走来走去,喊几班的往哪里走,人就跟着走,进去倒头就睡,都疲乏得不行了。
这时候,上海劳动局派去送人的李队长喊:“注意啦,师首长关心你们,一人发给你们一个馕!”“囊”是什么东西?王祖炯想,“囊”就是个布口袋吧,想必里面装了很多好吃的。一会儿各个班长从那边房子里出来,一人抱了一大摞,说是发馕了。大家接了一看,这不就是大饼嘛,不过比大饼还要大,也硬得多。
第二天还要整天赶路,是没地方开饭的,实际上发给每人一个馕是路上中午的干粮。许多人还不当回事,似乎已经忘了一出上海经过灾区时,第一次接受的社会现实的触动,更没有想到自己将来几乎会和见到的那些灾民一样难,大家都不愿意吃这东西,纷纷扔了。王祖炯倒没舍得扔,当然这其中有个原因,他离开上海的时候,由于父亲是在押反革命,家境很不好,所以没什么吃的可带。
天没亮又出发了。车开动的时候,坐在卡车车厢上的王祖炯看到昏暗的马灯灯光下,有个人在弯腰捡东西,捡他们扔掉的那些馕。借着那一点灯光认出来了,是带队的郭指导员。他没有马上上车,而是在下面到处捡。他当然知道,这些馕在后面的路上有多宝贵。
去往南疆的上海青年,主要集中在阿克苏的农一师、库尔勒的农二师和后来在喀什地区新组建的农三师。去往北疆的,集中在条件比较好的石河子农八师,少部分在博乐的农五师、五家渠的农六师。上海青年的分布以条件更为艰苦的南疆各师为主,其中分到农一师的最多,有四万多人。
经过阿克苏的时候,毛国胜从卡车上看出去,觉得这多少还像个城市,虽然没法跟上海的街道比,但在新疆这么多天总算看到了楼房,二三层的土灰色楼房,看到了马路,偶尔有汽车过去。不管怎么说,阿克苏毕竟是个地委所在地。
穿越天山,当年另一支队伍的走向,是从库尔勒折向东,318国道大致沿着塔里木河的流向延伸,空旷的路边出现了路牌:34团。这是地名。当年激情满怀的王祖炯也许不会想到,他的目的地就在这里。这就是农二师34团,处在塔里木河下游,西接塔克拉玛干沙漠,东临荒无人烟的罗布泊。
这块地方在地图上能够找到,附近的地名叫铁干里克,曾经的丝绸之路南道上的一个重镇,现在一切的印记都湮灭在了茫茫的荒漠之中。
操着南腔北调劝说:下来吧,到了
作为当年随军进疆的老兵,赵国胜说:“我们原来老部队的人员构成,一部分是经过打仗过来的;还有一部分呢,是从湖南、四川、山东这些地方招来参军的女同志。这是在转为建设兵团以前的情况。”他说的这些女同志,应该就包括那“八千湘女上天山”了。
从1954年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组建之初,成员除了集体转业的原第一兵团和第二十二兵团部队官兵,其余大都陆续来自山东、河南、甘肃、湖南等地的乡村。到60年代,所有这些人都已经是农场的老职工了。对于他们来说,大上海也同样像是一个传说,同样是在那遥远的地方。
兵团的军人子弟何立云,那时候也是个差不多二十岁的青年。对于上海青年的到来,他记忆中的情景是这样的:“听说他们要来了,赶快尽我们农场的能力,为他们准备盖的被子,准备一人一块白布作床单,还有一人一条褥子,褥子里面我们都给装上麦杆子。上级派我们单位的人去缝被子,装被子。而且提前有通知发下来,说他们什么时候到,像打仗一样,事先都联系好了,第一天他们到哪儿,第二天到哪儿。哪一天到你们这儿,必须在几天之内准备好。”没想到的是,后来他娶了上海女青年李雯兰。
在纪录片《军垦战歌》里,就有欢迎支边青年到达团场的场面,当地组织起干部、职工和家属以及各族群众都来夹道欢迎。这和实际情况差不多,并没有多少渲染。那是1963年的7月30号,第一批上海支边青年来到了农一师,先是到达师部所在地。到处都挂起了欢迎横幅,张贴了标语,农场的领导、老同志排成队,分列在路的两边,热烈呼口号,鼓掌欢迎。
这第一批是给后面十万人打基础的,所以在欢迎上,在生活上、住宿上都准备得非常用心。上海青年来了以后,那时候房子少,就先安排住在学校,还安排在师、团机关的办公室。像李梦桃他们分到北疆五家渠的农六师,这里唯一的一座楼,是师里的俱乐部,叫八一俱乐部,让他们住在里边。先住上十天八天,好好休整、适应一番,从头到脚整理一下卫生。然后再分往各个团场,下到连队里面。
那天,何立云他们终于得到了通知,叫所有的人马上集合,全团各连的人都很快集合起来。然后派上各种车辆,包括牛车、马车、拖拉机,呼呼啦啦地赶路,把大伙都拉到团部来,让大家提前排列在那条唯一的大路两边,等着欢迎上海青年。
毛国胜是站在卡车上接近团场的,他们的车子在路上停下来,前面就是农场了,看到了白杨树,两边都是笔直的高高的白杨,然后听见敲锣打鼓。他们跳下车,按要求都整理好行装,把帽子戴正,腰带扎紧,女生把头发理顺。大家充满了好奇,一下子都打起精神。整队大步往前走,就看到前面男女老少的人群,他们兴奋地走进了老职工和家属的夹道欢迎中。
何立云站在欢迎队伍里,大家都翘首向路口的方向望,远远地看见上海青年站在大卡车上,看见他们下车了。那边一喊“来啦!”这边就赶紧敲锣打鼓。有大鼓,也有腰鼓队,一些人打着腰鼓,扭着秧歌,当地的中小学生都列队齐声呼喊着口号。男男女女把拿在手里的小红旗挥舞起来。
何立云猛拍着巴掌,跟着呼口号,接着还唱歌,唱塔里木河真美丽,塔里木是个好地方,新疆是个好地方。这时他们上海青年就走过来了,他们也唱,欢迎的人们更卖劲儿地唱。何立云看到,他们的样子都很高兴。这个时刻他觉得很开心,他和旁边的小伙子们都注意到,走近来的上海女青年个个都那么白净俊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