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0年仲夏,人们都搬迁到夏牧场安顿下来了。父亲设置了几次捕熊器,却没有捕获一头野熊,为此他有些急躁不安。那个时候那一带的野熊已经不多了。公社每年给猎人们下达狩猎任务:必须猎获多少头野熊、多少只野狼、多少只狐狸,而且一家人的生计也与此紧密相连。父亲是一个心灵手巧的工匠之子,能使青铁块在手底下变得像面团,能将黄金拉成丝线,牧民们的马掌、马钉什么的都由父亲打制。我们家里总会有野兽的血迹,总会有冒着烟的打铁炉。如果父亲正在打制马掌,就会用铁钳子夹住烧得通红的铁块放在铁板上,然后仿佛拿铁块出气似的狠命地用铁锤锤打铁块儿。这种时候如果有人跑来对他说:“报喜了!报喜了!捕兽器夹住了野兽!”他就会立刻扔掉铁锤,心都激动得快跳出来似的。平日里,他总是穿着宽大的白色衬衫,白色长内裤。听到好消息的时候,他会忘记穿上外衣,匆匆忙忙地光脚穿上被哈萨克人称为“憨黑蛋儿”的黑帆布棉鞋跑出去,如果有空,他顶多会回过身来取下挂在撑杆接口上的短剑。那个时候,父亲的猎枪已经被公安局收走了,狩猎时他只带短剑、长矛、狼牙棒。他跑出去就翻身跃上早已备好马鞍的坐骑,甚至忘掉取下马绊子。他这副风风火火的模样,常引得母亲和乡亲们捧腹大笑。每当这种时候,母亲就会忙进忙出地为父亲准备各种物品。
那些落入捕兽器的野熊最初拖着沉重的捕兽器能走出一公里左右的路程,来到细长的柯兰河谷一处叫驼羔脖的茂密雪松林中才会倒下去。有一天,父亲设置的捕兽器总算夹住了一头野熊,那只熊拖着捕兽器就逃向了这一带。这儿有公社直属机关来这一带砍伐树木的三十多名汉族、哈萨克族干部职工,他们听说野熊被捕兽器夹住之后,都跑去观看那头拼命挣扎的野熊。听到消息之后,周围的牧民们也带着褡裢赶了过来。他们都是来看热闹的,都知道熊的肉、脂肪、器官等可以入药,都想分一点儿。这种时候,谁也不会想到狩猎的危险性。甚至有人说:“从合孜汗一次又一次的狩猎来看,熊这种野兽并不怎么凶残可怕。”
这一次掉入捕兽器的是一头大棕熊。父亲仔细地看了看,知道捕兽器夹住了这只棕熊踝骨以上的小腿骨部位,而小腿骨如果折断了,棕熊就可能丢弃捕兽器逃走。高耸的雪松和茂密的树枝形成黑房子一样的深洞,棕熊躲在里边,对人们咆哮着,你看不到它。除了子弹之外,没有任何办法可以将躲在茂密雪松树枝那边的野熊弄出来。冲动的小伙子们一个劲地用石头去打棕熊,它也纹丝不动。人们无法用狼牙棒、长矛将它捅出来。最后,父亲只好在套马杆上绑着长绳,想把棕熊套住再拖出来。他将套索的一头交给强壮的小伙子们,让他们看机会套住棕熊,他自己说着靠近了棕熊。
“棕熊会发急,别扔石头!它会狗急跳墙!”尽管他这么叮嘱着,但是那些冲动的小伙子们仍然不停地向棕熊扔石头。父亲靠上前去,想把套索套在棕熊的脖子上,这使棕熊暴跳如雷。棕熊对这一群将自己当成嘲笑对象加以愚弄的人恨得咬牙切齿,拼命挣扎着。这时,它的小腿骨猛然折断了,它摆脱了铁制兽夹,从茂密的雪松树林中跳了出来。父亲看见棕熊从捕兽器里抽出了断腿,马上喊道:“快跑啊!棕熊逃脱了!”看到从黑处里猛扑过来的棕熊,人们吓得丢了魂,他们甚至不敢回头看一眼就逃走了。那些拿着套索和狼牙棒的小伙子们平时都是身强力壮的,此时他们一看这种情形,一个个甩掉了套索扔掉了狼牙棒也一溜烟跑了。刚才围成一团的三十多个人瞬间一个也不剩了,棕熊一下子扑向了离它最近的我父亲。刚开始的时候,站立着的棕熊一下子抱住了父亲,开始咬他的后背和脖子,父亲护着头,将头扎进它的前胸并和它搏斗。他竭尽全力想从刀鞘里拿出刀子,却被棕熊发觉了,它狠命地咬住了父亲的胳膊。刀子从父亲已经麻木了的手上掉了下去。父亲与棕熊拼命搏斗着,他们俩双双倒在了地上。一会儿是父亲在上面,一会儿又是棕熊在上面。父亲已经筋疲力尽了,而棕熊却毫不在乎。当它将父亲压在身下的时候,父亲简直就看不见了。在搏斗中,父亲感到的是棕熊的冷酷和凶残。情况越来越危险。这时,父亲突然想起野熊不践踏死尸,所以就想装死蒙混过关。他憋着气,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棕熊发觉后呆立了一会儿,然后好像要看一看父亲是不是真的死了,便将趴在那儿的父亲拉来扯去,折腾了好一会儿。然后相信了,便大吼一声,走了。看来,棕熊也顾不上填饱肚子。它也很想逃离这个令它魂飞魄散的地方,所以它拖着断腿,很快地逃跑了。
由于流血过多,父亲变得虚弱无力。他为了让寻找自己的人们很容易找到,便竭尽全力爬到一块盘石上躺了下来。
有趣的是那些逃跑的人们。那个地方的山谷里住着三四户牧民,每年夏天他们都会在这里度夏。而那一群逃跑的人都自顾自地向这几户人家奔去。听到外边有响动,几户人家的牧民们都出门眺望着。只见三十几个人从对面的山坡上闹哄哄地冲了过来。再仔细一看,人群中还有一只一瘸一拐地奔跑着的棕熊。看到这个情形,这几户牧民也四散开来,夺路而逃。
在这一群慌忙逃生的人中,有我家的一个朋友,他是一个牧马人。慌乱中他甚至没有觉察出自己与那个棕熊正在并肩奔跑,而棕熊也没有觉察出来。从开始逃命到到达那几户牧民的家,他和它几乎是形影不离的。当喊声震天的人们到达这儿之后,那只棕熊才将那个牧马人甩在了身后,它从这几户人家的毡房中间穿过之后,径直到了河边,“嗵”地一声跳进了河水中游到了对岸。那个牧马人一直跑到一座毡房前才停止了脚步,坐在地上喘粗气。人们说那只瘸了腿的棕熊竟然跑得很快,连骑马的人也难追上,它很快钻进了树林里,翻过了一道山梁。
看到棕熊翻过山梁,人们才醒过神来,想起来返回去找我父亲了。人们都以为他已经被野熊吃掉了。找到他之后才知道还活着,而且神智还清楚,他因为流血过多而显得虚弱。即便如此,他还在给人们出主意,指挥他们将自己抬走。人们立即砍下柳木,做了一副简易的担架,用两匹马架着,当天夜里把父亲送到了阿勒泰地区医院。医生们立即进行了抢救。他的伤势很重,脖颈、两肋、两只胳膊的肌肉都被撕裂了,几处骨伤,全身上下有一百二十多处伤,到处都是熊的爪印和牙印。他住了两个多月医院才治好了伤,还好,没有留下什么残疾。
有些人说:“合孜汗已经吓破了胆,以后他再也不会捕获野熊了。”但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啊!后来,我父亲依然捕野熊,而且从这次事件之后,父亲绝不再怜惜野熊了,到1973年,他又猎获了三头野熊。
这次事件之后,公社开始很好地对待父亲,给他补发了工资。而父亲觉得,保住了性命是最大的福祉,只是说:“如果我手中有枪,我那次会轻而易举地打死那只棕熊。”虽然他是一个职业猎人,但是地方政府收走了他的猎枪,再也没有还给他,他对此有些不满。
我们对与父亲一起狩猎的那三十几个强壮的小伙子们竟然没有一个人用棒子打棕熊,也没有想起返回去帮助父亲而感到惊愕。俗话说:平日里都是勇士,而真正的勇士又在哪里?说实话,他们在紧要关头丢下父亲各自逃命的做法让我们非常生气,但是我们也不想把责任推给他们。如果棕熊不扑向父亲,也会扑向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而且是父亲喊叫着让他们离开的。但有时想起这事还是感到很遗憾。
1980年年底,狩猎生产结束了,动物开始受到保护。后来只有在阿勒泰的深山老林里才会有各种动物。在我们红石村所在的区域里,牧放着九万只大大小小牲畜的辽阔草场,却看不见一头野熊。